车轮碾过凤凰城喧嚣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深处。
空气里的脂粉香、食物气被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取代。
一栋挂着褪色“济生堂”牌匾的两层木楼矗立在巷尾,门口挂着两盏昏暗的兽角灯!
灯光勉强照亮门前几级磨损严重的石阶和一只半人高的破旧药炉。
炉火微弱,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更添几分破败和压抑。
“到了!就是这儿!”
赶车的伙计跳下车辕,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陆沉被两个护卫粗暴地从板车上架了下来。
双脚甫一沾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全身伤口传来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膝盖一软,差点首接跪倒在地。
他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才勉强靠抓住旁边一个护卫的手臂稳住身体。
那护卫如同被毒蛇碰到,猛地甩开他的手,厌恶地在裤腿上蹭了蹭。
“周师傅,沈东家交代了,人就搁这儿?”一个护卫看向周铁山,语气带着询问。
周铁山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济生堂略显昏暗的门前阴影里,魁梧的身形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再次钉在陆沉身上,从头到脚,一寸寸地审视着。
陆沉低着头,任由那目光在身上刮过。
他能感觉到对方目光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警惕、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从清源村的狼尸,到黑风坳那支被弹开的箭,再到入城时自己那诡异的“窥视”……
自己在这位护卫首领眼中,早己不是普通的伤者,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邪门的怪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巷子里只有陆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药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最终,周铁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算是默认了护卫的话。
他不再看陆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转身对济生堂门口一个正蹲着扇炉火!
穿着灰布短褂、面黄肌瘦的药童粗声道:“喂!小子!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有生意!”
药童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破蒲扇差点掉进炉子里。
他抬头看到凶神恶煞的周铁山和架着的那个浑身血污!
气息奄奄的“血人”,小脸瞬间煞白,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药堂。
不多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皮干瘦的老者踱了出来。
他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手里还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木珠。
正是济生堂的掌柜,姓孙。
“几位爷,有何贵干?”
孙掌柜的声音带着药铺特有的、慢悠悠的腔调,目光懒散地扫过周铁山等人,最后落在被架着的陆沉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像是在看一件损坏的、需要估价的旧货。
“掌柜的,路上捡了个半死不活的。”
周铁山言简意赅,语气生硬,“我们东家心善,给条活路。
人交给你们了,看着治,死活不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沈福临行前塞给他的一个瘪瘪的小钱袋!
丢垃圾般扔给孙掌柜,“诊金药费,都在里头了。人,我们撂下了。”
钱袋落在孙掌柜干瘦的手里,发出几声轻飘飘的铜板碰撞声。
孙掌柜掂了掂分量,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却向下撇了撇,显然对里面的数目极其不满。
“啧。”
他发出一声嫌弃的轻啧,捻着木珠的手指顿了顿,这才抬起眼皮,正眼打量起陆沉。
浑浊的老眼在陆沉身上扫过:
破烂染血的衣衫,深可见骨、边缘己经发黑流脓的左肩伤口,后背腰腹间狰狞的爪痕!
苍白如纸、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还有那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半睁着的、只剩下微弱执拗光点的眼睛……
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腐臭和衰败的死气。
孙掌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山羊胡微微抖动。
他慢悠悠地踱到陆沉跟前,伸出枯瘦、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药渣的手指,毫不避讳地按在陆沉冰冷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垂死挣扎般的紊乱和虚浮。
他又掀开陆沉肩上破烂的衣料,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那发黑流脓的伤口,甚至还用鼻子嗅了嗅。
一股浓烈的腐臭味让他厌恶地皱了皱鼻子,立刻缩回了手,仿佛怕沾染上什么瘟疫。
“邪气入骨,脏腑受损,灵脉枯竭……啧啧,还拖了这么久。”
孙掌柜慢条斯理地下了结论,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漠然,“油尽灯枯,神仙难救。”
他捻着木珠,微微摇头,对着周铁山道:
“这位爷,不是老朽不尽力。
这人啊,伤得太重,耽搁得太久,还染了狼毒邪气,早就该咽气了。
能撑到现在,己经是……嗯,命硬得邪乎。”
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周铁山。
周铁山面无表情,只是冷冷道:“掌柜的只管收下。是死是活,是他自己的命数,与我们无关了。”
“那……好吧。”
孙掌柜叹了口气,仿佛接了个天大的麻烦。
他对着里面喊道:
“阿福!过来搭把手!把人弄到后头柴房去!动作麻利点,别死在我前堂门口,晦气!”
那个面黄肌瘦的药童阿福战战兢兢地跑了出来,和另一个同样瘦弱的伙计一起!
像抬一具没有生命的麻袋,一人架着一条胳膊,将陆沉拖了起来。
身体被粗暴地移动,牵动全身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陆沉淹没。
他闷哼一声,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沉浮。双脚拖在地上,沾满了巷子里的泥污。
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自己被拖拽着,穿过济生堂弥漫着浓郁苦涩药味的前堂。
光线骤然昏暗。空气里混杂着药草、尘土、霉味和一种……淡淡的血腥气。
他被拖进了一个更加狭窄、堆满了干柴和杂物、散发着浓重腐朽气味的空间。
扑通!
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
身下是粗糙扎人的柴草,混合着不知名的污垢。
黑暗瞬间将他包围,只有门缝里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柴房里堆积如山的杂乱轮廓。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外面传来落锁的咔哒声,以及孙掌柜那慢悠悠、带着解脱般的声音:
“行了,扔这儿了。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吧。记得晚上给他送碗稀粥,别真饿死在我柴房里头。”
脚步声远去。
柴房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陆沉自己那微弱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黑暗,冰冷,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