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引擎的轰鸣声彻底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土路尽头,王家庄重新被寂静和寒冷包裹。然而,与电影放映前的死寂不同,此刻的村庄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活力,一种精神上的饱足感在寒夜中悄然弥漫。
林阳和大舅王建国踩着硬邦邦的土路往家走。月光清冷,映照着屋顶和草垛上未化的残雪,泛着幽幽的白光。夜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生疼,但两人心里却都揣着一团火。
“阳子,你这师兄……真是个讲究人!”王建国忍不住感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这场面!这场面!咱王家庄祖祖辈辈,啥时候这么风光过?你是没看见,前村后店那些来看电影的人,散场时那个羡慕劲儿!都打听咱庄上出了啥能人,能请动县里的放映队专程来放电影!嘿!咱家的脸面,这回可让你给挣足了!” ,语气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自豪。
林阳笑了笑,没说话。他能想象那种场面。在这个娱乐匮乏到极致的年代,一场免费的电影,其带来的精神震撼和满足感,足以抵消许多物质上的匮乏。这不仅仅是娱乐,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被“上面”重视的荣耀感。
快到家门口时,隐约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兴奋的议论声:
“……那个王成!抱着爆破筒就冲上去了!真英雄啊!”
“那飞机!轰隆一声!跟真的一样!吓我一跳!”
“娘,以后我也要去当兵!打坏人!”
“当兵?就你这小身板?先吃饱饭再说吧!不过……那电影是真好看……”
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回味和对英雄的崇拜。饥饿仿佛在这一刻被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精神上的亢奋和对未来的憧憬。
推开自家的院门,堂屋里还亮着灯。姥姥、姥爷、大舅妈、三舅妈、招弟、铁柱,甚至三舅王援朝都还没睡,正围坐在炕上,中间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电影。看到林阳和王建国回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阳子回来啦!快上炕暖和暖和!”姥姥连忙招呼,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阳子哥,秦同志走啦?”招弟急切地问。
“嗯,刚走。”林阳脱掉带着寒气的外套,坐到炕沿。
话题瞬间又回到了电影上。
“阳子,你说那美国鬼子咋就那么坏呢?”三舅王援朝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此刻也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挥着手比划着。
“那王芳唱得真好听!那嗓子,跟百灵鸟似的!”三舅妈李秀英感慨道。
“哥!那大炮!轰!太带劲了!”表弟王铁柱兴奋地模仿着,惹得小雨也咯咯首笑,学着表哥的样子比划。
“唉……”姥爷王老栓吧嗒了一口烟袋,烟雾缭绕中,眼神有些悠远,“当年……打鬼子那会儿……也差不多这样……子弹嗖嗖的……”老人的思绪似乎被电影勾回了烽火连天的岁月。
“姥爷,您也打过鬼子?”林阳好奇地问。
“打过!咋没打过?抬担架,送军粮!”姥爷挺了挺佝偻的腰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久违的精光,“就是没电影里那么……那么热闹。”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电影的宏大场面。
“爹,那能一样吗?电影是拍出来的!”大舅妈张桂兰笑道,随即又转向林阳,语气充满了赞叹,“阳子,你是真行!这场电影放的,比给每家发十斤白面还管用!你瞅瞅今儿晚上,全庄上下,谁不是高高兴兴的?连村东头那个病了好几年的老蔫巴,都让他儿子背着去看了!回来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是啊,”姥姥王周氏拉着林阳的手,着,眼中满是欣慰,“这日子苦是苦,可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有点高兴事儿。这场电影,就是大家伙的念想!阳子,你做了件大好事!积德啊!”
堂屋里,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映照着每一张因为兴奋和回味而容光焕发的脸。屋外是滴水成冰的严寒,是饥饿尚未完全驱散的阴影。但屋内,却洋溢着一种难得的、纯粹的、精神上的暖意和满足。电影里英雄的故事、激昂的旋律、宏大的战斗场面,如同最强劲的精神食粮,暂时填满了人们因物质匮乏而干瘪的心灵,驱散了笼罩在心头己久的阴霾和焦虑。
林阳看着家人们热烈讨论的样子,听着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声和感慨,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他忽然深刻地理解了精神力量在艰难岁月中的重要性。粮食可以填饱肚子,但希望和欢乐,才能支撑着人活下去,并且有尊严地活下去。这场在凛冽寒风中上演的光影盛宴,如同在绝望的冻土上点燃了一簇温暖的火苗,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人心,带来前行的勇气。它不仅仅是一场电影,更是王家庄最温暖、最珍贵的精神图腾。这份由他带来的光芒,将长久地留在每一个亲历者的记忆中,成为对抗漫长寒冬的一抹亮色。林阳靠在温暖的炕沿上,听着亲人们兴奋的议论,疲惫的身体放松下来,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他知道,自己播下的这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己经开始悄然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