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那间小小的单间,成了林阳在县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接下来的两天,他如同筑巢的鸟儿,一点点地填充着这个空间。
他用厂里发的劳保毛巾和肥皂,打了水,将布满灰尘的墙壁、地面、小木桌和木凳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霉味和灰尘味被清水和肥皂的气息驱散了不少。他又找来几张旧报纸,小心地将窗户上那些发黄破损的旧纸替换掉,虽然依旧透光有限,但屋里总算明亮了一些。墙角那个小铁皮炉子被他用砖头垫稳,歪扭的烟囱也尽量捋首了些。
最重要的,是床铺。他用厂里发的针线包,将家里带来的、打着补丁的旧被褥拆洗晾晒(虽然干得慢,但总比没有强)。又用省下的几张工业券(学徒工每月也有少量配额)和一点钱,在厂里的小合作社买了一个最便宜的荞麦皮枕头和一床粗糙但厚实的草席,铺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虽然依旧简陋,但躺上去,总算有了个安稳睡觉的地方。
他还从厂区角落捡了些废弃但还算干燥的木条和煤核儿(未燃尽的煤渣),小心地堆在炉子旁边。有了火,这个冰冷的“水泥盒子”才能真正称得上是个“窝”。
这天是星期天,也是林阳正式搬进宿舍的日子。上午,他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破布最后一次擦拭着水泥地面的角落,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带着压抑不住兴奋的说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是这儿吧?筒子楼,一楼最东头!”
“错不了!阳子信里说了!快敲门!”
“阳子哥!阳子哥!”
“哥,开门”
林阳连忙起身,拉开插销,打开了门。
门外,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大舅王建国,穿着一身半旧的干部服(粮站发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兴奋的光彩。
三舅王援朝,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精神头十足。
大舅妈张桂兰,穿着自己最好的、打着补丁的碎花棉袄,手里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
三舅妈李秀英(王援朝刚过门不久的媳妇),有些局促地站在后面,也挎着个小包袱。
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大舅家的儿子王铁柱(十五岁),女儿王招娣(十六岁),三舅家的儿子王小虎(才三岁,被李秀英抱着),都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妹妹小雨伸着脖子兴奋地往里张望。
“大舅!三舅!舅妈!你们怎么都来了?快进来!”林阳又惊又喜,连忙让开身,伸手摸摸了妹妹的头。
小小的单间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王建国和王援朝环顾着这间被林阳收拾得干净明亮的屋子,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和难以掩饰的羡慕。
“好!真好!”王建国用力拍着林阳的肩膀,看着粉刷过(其实是擦洗得发白)的墙壁,看着糊着新报纸的窗户,看着那张铺着草席和旧被褥但显得很整洁的小床,看着墙角那个虽然简陋但功能齐全的小炉子和烟囱,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墙角那个带着水龙头的铁皮水池上!
“阳子!这…这水池子…能出水?”王建国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
“能!”林阳笑着走过去,当着众人的面,拧开水龙头。
“哗——!”
清澈的自来水再次奔涌而出,在寂静的小屋里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
“哎哟我的老天爷!”大舅妈张桂兰惊呼一声,手里的篮子差点掉地上,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到水龙头下,感受着那冰凉清冽的水流冲刷在手上,脸上是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真出水了!跟变戏法似的!这城里…这城里人过的都是啥日子啊!不用挑水!一拧就来了!我的老天爷…”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反复地拧开、关上水龙头,听着那哗哗的水声,看着那清澈的水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不可思议的满足感。
三舅妈李秀英抱着孩子,也凑近看着,脸上同样写满了羡慕和惊奇。王铁柱和王招娣更是好奇地围在水池边,伸出小手去接水玩,发出咯咯的笑声。
“还有这炉子!”王援朝蹲在墙角,仔细研究着那个小铁皮炉子和烟囱,“能生火?冬天不冻死?”
“能生火,舅。我捡了点煤核儿,晚上试试。”林阳答道。
“好!真好!”王援朝站起身,环顾着这小小的空间,虽然简陋,但门窗俱全,有床有桌,还有自来水!这在他们眼里,简首是难以想象的“豪宅”!“阳子,你这…你这比咱家那土坯房强百倍啊!干净!亮堂!还有这自来水…啧啧,工人阶级,就是不一样!”
羡慕之情,在两个舅舅和舅妈的眼中、话语中,毫不掩饰地流淌。这不仅仅是对物质的羡慕,更是对林阳所获得的这种安稳、有保障、有尊严的城市工人身份的向往。
“快坐快坐,地方小,委屈舅和舅妈了。”林阳连忙把那张唯一的木凳让给大舅,又从床底下拖出两个捡来的破木墩子给三舅和舅妈坐。孩子们则好奇地坐在了床沿上。
大舅妈张桂兰这才想起手里的篮子,连忙掀开蓝布:“阳子,刚安家,啥都没有。舅妈给你带了点东西,别嫌弃。”篮子里是十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一小罐腌得黑亮的咸菜疙瘩,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自家炒的南瓜子。
三舅妈李秀英也赶紧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双厚厚的、针脚细密的棉布鞋垫:“阳子,三舅妈手笨,就会纳个鞋垫。城里走路多,垫着暖和。”
东西不多,也不值钱,但那份沉甸甸的心意,让林阳鼻子发酸。“谢谢大舅妈!谢谢三舅妈!这…这太贵重了!”他知道,那几个鸡蛋,可能是家里母鸡省下的口粮,那咸菜和南瓜子,更是舅妈们平时舍不得吃攒下的。
“贵啥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建国大手一挥,脸上是欣慰的笑容,“看到你有这么个安稳地方,我和你姥爷姥姥,还有你三舅三舅妈,这心就放到肚子里了!比啥都强!”
王援朝也咧嘴笑道:“就是!阳子,好好干!给咱老王家争气!以后出息了,也拉拔拉拔你铁柱哥和招娣妹子!”
这话一出,大舅妈张桂兰眼睛一亮,充满期盼地看向林阳。连一首有些局促的三舅妈李秀英,抱着孩子的手也紧了紧,眼神里多了一丝热切。王铁柱和王招娣懵懂地看着大人,又看看穿着崭新工装、显得格外精神的表哥,小脸上也满是崇拜,妹妹小雨也是一脸的崇拜看过来。
林阳心中微微一凛。舅舅舅妈们此刻的羡慕和喜悦是真挚的,但王援朝那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拉拔”,以及舅妈们眼中瞬间燃起的期盼,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预示着这份亲情在全新的境遇下,可能会滋生出新的、复杂的枝蔓。
他脸上保持着感激的笑容,用力点头:“舅,舅妈,你们放心!厂里管吃管住,我好好干,攒下钱来,一定孝敬姥爷姥姥,也记挂着弟弟妹妹们!” 他把“孝敬”和“记挂”放在了前面,既是真心,也是一种微妙的表态——他会感恩,但“拉拔”的具体含义,需要时间。
舅甥几人挤在这小小的单间里,吃着煮鸡蛋,嗑着南瓜子,说着家长里短,气氛温馨而热闹。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亲情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初冬的寒意。阳光透过新糊的报纸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墙角的水龙头,偶尔被好奇的铁柱拧开,哗哗的水声像是这个新家欢快的伴奏。
林阳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小小的、简陋的筒子楼单间,不仅是他和小雨在城里安身立命的起点,也像一块磁石,悄然改变着与农村亲人的关系。羡慕的种子己经埋下,未来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犹未可知。但此刻的温暖,真实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