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凉的寒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王癞子缩着脖子,双手抄在油光发亮、破得露出黑棉絮的袖筒里,踢踏着一双露脚趾头的破棉鞋,在村道上漫无目的地晃悠。肚子里的酸水一阵阵往上泛,烧得他心慌。自留地早就刨不出半点能塞牙缝的东西,队里分的口粮,那点麸皮掺着烂菜帮子的糊糊,刚够吊着半口气,离填饱肚子还差十万八千里。
他习惯性地晃荡到村子最东头那片破败的角落。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杵在寒风里,像随时要咽气的老人。他的目光像粘了脏油的钩子,滑过张婶家紧闭的破门,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最边上那间——林阳兄妹那间屋顶塌了半角、墙皮剥落得不成样子的破屋。
王癞子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里,除了惯有的懒散和麻木,此刻却多了一种毒蛇般的阴冷和挥之不去的疑云。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多月前,林建国两口子在水库上被塌方埋了,留下这对崽子。林阳那小子当时就跟被抽了魂似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走路都打飘。那小丫头林小雨更惨,躺在炕上就剩一口气,小脸蜡黄,眼窝深陷,村里谁见了都摇头,背地里都说这俩娃熬不过这个冬天,迟早跟着爹妈去了。
可这都多久了?他俩居然还活着!不仅活着,王癞子眯起眼,仔细回想这几天偶尔瞥见林阳出门拾粪的样子——那小子虽然还是瘦得像根麻杆,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脚步…好像不像之前那样虚浮得随时要栽倒了?脸上那种死灰色,似乎也淡了那么一丝丝?尤其是那双眼睛,以前空洞洞的像个活死人,现在偶尔抬起来,里面好像藏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贼亮!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至于那小丫头…王癞子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前几天那场要命的风寒,连赤脚医生老孙头都摆手让准备后事了,这丫头片子居然又挺过来了!虽然还是病恹恹的,咳嗽声不断,但王癞子那天扒墙头看得真真儿的,那小脸儿…好像没那么黄得吓人了?甚至…隐约透出点活气儿?
这怎么可能?!
王癞子心里的疑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年头,连他这种游手好闲、偷奸耍滑的老油条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走路打晃。那两个爹妈死绝了、工分挣不了几个的半大孩子和一个奶娃娃,靠什么活下来的?还他娘的有好转的迹象?
“有鬼!绝对有鬼!” 王癞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股混杂着嫉妒、贪婪和被人愚弄般的愤怒猛地窜上心头。他王癞子饿得半夜起来啃炕沿上的土坯子,这对小崽子凭什么?凭什么能吊着命?他们肯定藏着东西!藏着能救命的好东西!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挥之不去。王癞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饿狼般贪婪的光。他不再漫无目的地晃荡,而是像一只嗅到了血腥味的土狼,开始围绕着林阳那间破屋,进行有目的的、阴魂不散的逡巡和窥伺。
白天,他不再懒洋洋地躺在自家冰冷的炕上挺尸。他会“碰巧”出现在林阳去拾粪的必经之路上,远远地吊在后面,缩着脖子,抄着手,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林阳的每一个动作,看他弯腰,看他捡起什么,看他有没有往怀里藏东西。他也会“无意间”溜达到林阳家屋后那片荒废的自留地附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雪地,寻找任何新翻动过的痕迹,或者…一点不该存在的绿色?可惜,除了积雪和枯草,他一无所获。但他不死心,总觉得那小子在那块地里捣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更多的时候,他像个幽灵一样,蜷缩在自家那扇破窗户后面。窗户纸破了个洞,正好对着林阳家屋后的方向。他搬了个冰冷的树墩子坐在窗后,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睛凑在破洞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寒风顺着破洞灌进来,冻得他鼻涕首流,手脚麻木,但他硬是咬牙忍着。饥饿和贪婪,成了他最好的御寒药。
他观察着林阳家烟囱冒烟的频率和时间。奇怪,比村里大多数人家冒烟的时间要短得多,次数也少。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烧火做饭的次数少!可次数少,人是怎么维持的?王癞子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的疑窦更深。
他竖着耳朵,捕捉着从对面破屋传出的任何一丝可疑的声音。他听到林小雨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这让他有点幸灾乐祸。但更让他抓心挠肝的是,偶尔,非常偶尔,当风向正好时,他似乎…似乎闻到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又迥异于寻常野菜糊糊的香气!那香气很淡,带着点奇异的甜味和油香,一闪而逝,却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疯狂扭动,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
是肉味?还是…白面?王癞子无法确定,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这对小崽子手里有货!有好货!
最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林阳的变化。有一次,林阳从外面回来,王癞子躲在暗处看得真切。那小子虽然依旧瘦弱,但走路的姿态明显沉稳了些。更扎眼的是,王癞子注意到林阳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上,靠近虎口的位置,似乎多了一层薄薄的、新鲜的红痕,像是…用力握持某种硬物摩擦出来的?还有一次,林阳弯腰在屋后豁口处整理柴草时,破棉袄的后襟短了一截,王癞子清晰地看到他后腰上别着一样东西——一截乌沉沉的木柄,那形状,绝不是普通的柴火棍!
刀!王癞子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小子从哪弄来的刀?他爹妈留下的?不可能!林建国那老实巴交的泥腿子,家里除了锄头镰刀,哪来这种看着就不一般的家伙什?
疑点越积越多,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在王癞子心头,沉甸甸的,却更点燃了他贪婪的火焰。他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耐心地编织着窥伺的网,等待着猎物露出更大的破绽。
这天下午,寒风卷着雪沫,刮得人脸生疼。王癞子照例蜷缩在冰冷的窗洞后,眼睛酸涩发胀,却死死盯着林阳家屋后。他看到林阳鬼鬼祟祟地从屋里出来,贴着墙根,像做贼一样溜到张婶家后门。两人隔着门缝,动作快得看不清,但王癞子那毒蛇般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林阳塞过去一个用布包着的、西西方方的小东西!而张婶几乎是抢一样接过去,随即又飞快地塞回给林阳一大把什么东西!
交换!他们在交换东西!
王癞子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心脏狂跳!林阳塞过去的是什么?张婶那个抠门的老虔婆,又给了林阳什么?粮食?一定是粮食!或者…是肉?!
巨大的嫉妒和贪婪瞬间吞噬了王癞子!凭什么?凭什么张婶能换到?他王癞子就不行?林阳这个小王八蛋,手里果然攥着好东西!他感觉自己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狠狠咽了一口,那滋味如同烧红的铁水。
他看着林阳抱着东西飞快溜回破屋,那背影在王癞子眼中,不再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孤儿,而是一个移动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宝藏!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抢过来!把东西都抢过来!
然而,就在这恶念升腾的顶点,他脑海里猛地闪过林阳后腰上别着的那个乌沉沉的木柄,以及那天林阳握紧柴刀、眼神冰冷警告他“再敢进来,剁了你的爪子”时的狠厉模样。一股寒意瞬间浇灭了冲动的火焰。那小子…真敢拼命!
王癞子怂了。他恨恨地啐了一口浓痰,冻得发紫的嘴唇扭曲着,眼神更加阴毒。
硬抢不行…那就…想办法弄明白他东西藏哪了?或者…找机会让他自己交出来?或者…让队里来收拾他?王癞子浑浊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各种阴损的念头。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更确凿的把柄!他就不信,林阳这小子能一首不露马脚!
就在这时,林阳家那间破屋里,突然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咳嗽,不是哭闹,而是一种有节奏的、沉闷的撞击声!
“铛!铛!铛!”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怪的穿透力,透过呼啸的风声,钻进王癞子的耳朵里。
王癞子浑身一个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眼睛死死贴在窗洞上,屏住了呼吸!那是什么声音?林阳在里面干什么?!
撞击声持续了一会儿,中间夹杂着木头摩擦、断裂的细微声响。王癞子听得心头发紧,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更加浓重的好奇攫住了他。他像壁虎一样,紧紧扒在冰冷的土墙上,眼睛瞪得溜圆,试图从那糊满破纸烂布的窗户缝隙里窥探到一丝屋内的景象。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角度!透过一处被风吹得掀开一角的破布缝隙,屋内的景象如同闪电般劈进王癞子的眼底!他清楚地看到林阳手中握着一把闪着幽冷寒光的柴刀!那柴刀的形制和刃口的光芒,绝不是村里铁匠铺能打出来的粗笨货色!而桌子下面,一堆废木屑。
林阳…用那把刀…修好了桌子?!
王癞子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像是看到了最荒诞、最不可思议的鬼故事!一个快饿死的半大孩子,哪来的力气?哪来的手艺?哪来的…那把一看就不凡的刀?!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如同沸腾的油锅,轰然炸开!粮食来源不明,气色可疑,与张婶秘密交换,现在又展现出这匪夷所思的“能力”和拥有明显超出常理的利器!
这小子身上藏着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大!更惊人!
王癞子贪婪的眼中,那点因柴刀而生的忌惮瞬间被更加炽烈的、如同实质般的占有欲和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狂喜所淹没!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惊喘泄露出去。他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趴在冰冷的窗洞后,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饿狼般贪婪和毒蛇般阴冷的火焰,穿透破布的缝隙,死死地烙在屋内林阳的背影上,烙在那把幽冷的柴刀上,烙在那张被“神奇”修复的桌子上。
他知道,他盯上的,不再仅仅是可能存在的几口粮食。他可能挖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宝藏!一个能让他在这个绝望的冬天里,甚至以后都吃香喝辣的宝藏!
林阳…你这个小崽子…你死定了!王癞子在心里无声地咆哮着,嘴角咧开一个扭曲而狰狞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