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像一只被水汽浸透的巨大蒸笼。
空气是粘稠的,裹挟着独属于这座城市的、复杂而具体的气息。
是街角便利店冷气门帘被掀开时泄出的一丝凉,是路边小笼包铺子蒸腾出的鲜甜肉香,也是被午后烈日炙烤过的柏油路面,翻滚起的尘土与焦灼的味道。
一辆出租车在路边缓缓停下,打破了武康路这条支弄里近乎凝固的宁静。
车门打开,先是一只踩着平底鞋的脚,纤细的脚踝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随即,苏晚弯腰从车里钻了出来。
她穿了件最简单的白色棉布长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优美的、天鹅般的颈。
或许是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又或是上海这突如其来的闷热,她清丽的脸上透着一丝倦,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
“小姐,就是这里了。”
司机师傅热心地帮她把一个28寸的银色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搬下来,箱子很沉,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谢谢。”
苏晚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点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
她递过车费,目送着出租车汇入主干道的车流,首至消失不见。
瞬间,世界安静下来。
只剩下头顶老旧风扇不知疲倦的转页声,以及被这声音搅得更加聒噪的、无休无止的蝉鸣。
苏晚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
她微微仰起头,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栋独立的三层老洋房。
这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要称之为“家”的地方。
房子被一道半人高的黑色铁艺栅栏围着,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锈迹。
栅栏之上,大片的常春藤疯了一般地攀爬,将米白色的墙体覆盖得严严实实,只在几扇雕花窗棂旁露出些许呼吸的空隙。
阳光穿过路旁高大梧桐树浓密的枝叶,在藤蔓上、在地面上,投下细碎而摇晃的金色光斑。
一切都和中介发来的照片一模一样,甚至因为此刻的光影与蝉鸣,而更添了几分时光沉淀下的、不动声色的美。
她拖着那只沉重的行李箱,走到了铁门前。
箱子的万向轮在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发出“咯咯”的声响,在这份宁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一串钥匙,钥匙上挂着一个木制标签,上面用漂亮的烙印字体写着两个字——
初见。
苏晚的指尖在那两个字上轻轻了一下。
这两个字,像一枚极细的针,不带任何预兆地,轻轻刺入她记忆的海。
不疼,却带来一阵绵长而空茫的酸楚。
初见。
这也是她给即将开业的香水工作室取的名字。
更是她这次不顾一切从法国回来,唯一的目标——复原母亲遗物里,那瓶只剩下最后几滴、名为《初见》的香水。
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念想”的东西。
一瓶没有品牌、没有记录、仿佛是私人调制的神秘香水。
前调是清冽的柑橘,中调是温婉的白花,可那最关键、最能勾勒出灵魂的后调,却因为时间的挥发而变得模糊不清。
而最致命的是,苏晚丢失了关于它的一部分嗅觉记忆。
作为一名在法国小有名气的天才香水修复师,她能分辨并还原上千种复杂的香气分子,她的鼻子是被上帝亲吻过的礼物。
可唯独对那款香水的核心基调,一种深沉的、温暖的、如同依靠一般的木质香气,她的嗅所有感官都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给隔绝了。
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无法精准地捕捉、命名、复刻。
就像一个被锁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知道那里有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密码。
朋友和导师都劝她,或许是童年那场变故带来的应激创伤,时间会治愈一切。可她等不了了。
那段记忆的缺失,如同她生命版图上的一块巨大空白,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她总觉得,只要能复原《初见》,只要能再次闻到那完整的香气,她就能找回那段被尘封的过去,就能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她回来了。回到了这座她出生、又仓惶逃离的城市。
“咔哒。”
老旧的铁锁被转开,发出一声清脆的抱怨。
苏晚推开门,一股夹杂着泥土、青草与湿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这属于上海盛夏的味道,陌生又熟悉。
院子不大,一块小小的草坪因为无人打理而显得有些杂乱。
她没有过多停留,径首走向那扇厚重的木质主门,将另一把黄铜钥匙插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玄关。光线从门外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
这里就是她的工作室了。
一楼的整个空间都被打通,形成一个开阔的长方形。
朝南的一整面墙,都被改造成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就是那片绿意盎然的院子。
此刻,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通透明亮。
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最基础的硬装。
墙壁被粉刷成了干净的米白色,地面是温润的深色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在讲述着这栋老房子古老的故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木头、樟脑和灰尘的味道。
苏晚没有感到不适,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
对她而言,一个没有过多气味干扰的空间,才是最完美的创作场所。
她将行李箱放在墙角,没有急着去收拾自己那些装着瓶瓶罐罐的宝贝,而是先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她能想象,当她的“香水风琴”——那个陈列着数百种香水原精的巨大工作台,摆放在这里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阳光会透过那些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玻璃瓶,折射出彩虹一般的光晕。
而她,将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与那些无声的气味对话,试图唤醒那个沉睡的记忆。
苏晚缓缓地、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布包放在了窗台上。
这个包她从上飞机到下飞机,一路都抱在怀里,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因为里面装的不是钱包或护照,而是她从法国一路辗转带回来的、几十种最珍稀、最基础的香水原精。
其中,就包括那瓶用特殊避光容器保存的,仅剩几滴的《初见》原液。
她将那些小小的玻璃瓶一支支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在窗台上排开。
作轻柔,神情专注,像在对待什么绝世珍宝。这些就是她的武器,她的画笔,她的一切。
窗外的蝉鸣声,不知在何时,渐渐弱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沉闷的声响。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大块大块的乌云从天边聚集而来,沉沉地压在城市的上空。
原本明亮的阳光被吞噬,光线变得昏黄而暧昧。
风起来了。
吹得院子里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叶子翻飞,露出浅绿色的背面。
空气中那股粘稠的湿热,此刻仿佛达到了顶峰,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一场蓄谋己久的暴雨,即将来临。
苏晚没有关窗,她就站在窗边,伸出手,去感受那阵山雨欲来的风。
风里带着一丝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吹起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她喜欢下雨天。
雨水能洗净空气中驳杂的气味,让植物和泥土的芬芳变得更加纯粹、清晰。
对她这样的调香师而言,雨后的世界,是天堂。
天色越来越暗,远方天际,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了厚重的云层,无声地亮了一下。
几秒钟后,沉闷的雷声才滚滚而来,仿佛是这场天地大戏迟来的序幕。
苏晚抬起眼,望向窗外那片被风吹得狂乱摇曳的梧桐树。
她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长久等待后的坦然。
回来,只是第一步。
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战役。
与自己,与那段空白的记忆。
风雨将至。
她想。
而她,己经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