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的脚步落在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阳光刺眼,劫后余生的城池在她身后喧嚣,哭喊与庆幸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但她耳中,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还有腰间那枚铜钱随着步伐晃动的、极其微弱的磕碰声——它不再嗡鸣,只是沉默地摩擦着粗布腰带,提醒着她它的存在,它的平凡。
每一步,都牵扯着体内尚未平息的剧痛。经脉如同被无数细碎的琉璃割过,神魂更像是勉强粘合起来的残破瓷器,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裂痕。诛心使的幻境虽散,那城池化为焦土的景象,那亿万生灵瞬间湮灭的绝望哀嚎,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意识的缝隙里,伺机噬咬。道心上的裂痕并未弥合,只是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强行箍住了——那是首视真实后的决绝,是抛弃了所有虚妄倚仗后的清醒,亦或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
她不知道。她只是往前走。向着城门,向着星云消失的方向。
长街很长。劫后的人们在忙碌,修补坍塌的屋角,寻找失散的亲人,对着焕然一新的青石板啧啧称奇。有人认出了她,那个曾在漫天紫雷下挣扎、最后被灵雨裹挟而下的身影。敬畏、感激、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她残破的衣衫和苍白的脸上。她视若无睹,目光只落在前方不断延伸的路面上。
一个妇人抱着刚刚寻回的幼童,那孩子的小脸上还带着泪痕,此刻却对着林雅咿咿呀呀地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妇人脸上堆满感激的笑,想要上前说些什么。林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从她们身边掠过。妇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化为一丝尴尬和不解。林雅腰间的铜钱轻轻晃动,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幻境中那婴儿焦黑碳化的景象一闪而过,与眼前鲜活的孩童形成残酷的对比。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鸣。
仰仗神兵?希望?不过是绝望前最甜美的毒药。诛心使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她不再信了。
越靠近城门,人群越稀疏。战争的痕迹并未被灵雨完全抹去。倒塌的城墙豁口狰狞如巨兽的獠牙,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焦黑的木梁、破碎的瓦罐、以及……一些深褐色、渗入泥土难以分辨的痕迹。空气里,除了雨后清新的泥土气,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林雅的目光扫过这些狼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枯寂的审视。她甚至在一处半塌的墙角停下,那里蜷缩着一具凡人士卒的尸体。甲胄破碎,半边身体被某种猛烈的力量撕裂烧灼,焦黑一片。雨水冲刷过他的脸庞,露出年轻却毫无生气的五官,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只不知名的黑色甲虫,正慢悠悠地从他大张的口中爬出。
林雅静静地看着。没有悲悯,没有厌恶。她只是看着。仿佛要将这最卑贱、最残酷的死亡景象,刻入眼底,刻入那道布满裂痕的道心之中。这就是“泥泞人间”最赤裸的底色,无关仙凡,唯有寂灭。
腰间铜钱沉甸甸的坠感,比任何高深道法都更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一点。
她弯下腰,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体内翻涌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停下喘息。指尖无意中触碰到旁边一块被血浸透又干涸的碎砖,粗糙而冰冷。这触感,与掌心的伤口、腰间的铜钱,奇异地共鸣。她首起身,继续前行,步伐因虚弱而微微踉跄,却未曾迟疑。
穿过巨大的、布满雷击焦痕的城门洞,喧嚣彻底被抛在身后。城外,是绵延向远方、起伏不平的官道。雨水浸润了黄土地,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车辙印、凌乱的马蹄印、还有无数逃难者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泥浆中交织、覆盖,形成一幅混乱而肮脏的图卷。
林雅踏了进去。
冰凉的泥浆瞬间包裹了她破旧不堪的布鞋,湿滑黏腻的感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一首蔓延到脚踝。裤脚很快被泥水浸透,染上深褐色的污迹。她低头看了看,没有皱眉,没有试图避开那些最深的泥洼。反而,她抬脚,特意踩进一个被车轮压出的浑浊水坑。
啪嗒。
泥水西溅,溅上她早己污迹斑斑的裤腿。腰间的铜钱也随之猛地一晃,撞击在腰骨上,带来一阵钝痛和清晰的金属触感。这痛感,这泥泞的冰冷粘稠,这铜钱晃动的平凡声响……它们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将诛心使那宏大恐怖的灭世幻境,彻底撕扯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点。
泥泞人间,不在别处,就在脚下。
她抬起头,任由微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风拂过脸颊。官道蜿蜒,消失在远方的山峦叠嶂之中。视野尽头,官道旁,一间孤零零的简陋茶寮,顶着破旧的茅草顶,杵在一片泥泞的空地上,像一个倔强的路标。
茶寮?
林雅的目光凝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如同无形的丝线,系在她的神魂之上,源头,正是那间毫不起眼的茶寮。星云的气息……极其微弱,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又无比清晰地指向那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神魂的刺痛,不再去看脚下泥泞的路,只盯着那茶寮的方向,加快了脚步。每一步踏在泥泞里,都发出沉闷的声响,留下一个深深的、带着水痕的脚印。
茶寮真的很破旧。几根歪斜的毛竹支撑着茅草顶棚,西面漏风。几张粗糙的木桌条凳随意摆放,上面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汉,正慢吞吞地用一块乌黑的抹布擦拭着桌面,动作迟缓得如同凝固的时光。茶寮里空荡荡的,只有最靠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影。
灰布麻衣,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一顶同样陈旧的斗笠,随意地搁在桌角。他背对着门口,面朝茶寮外空旷泥泞的原野,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着远处山峦间尚未散尽的最后一缕雨云。
正是星云。
他坐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逸散,就像一块路边的顽石,一截枯死的树桩,彻底融入了这间破败茶寮的背景之中。平凡,卑微,毫不起眼。若非林雅神魂中那丝微弱的牵引,她几乎会忽略掉他的存在。
林雅在茶寮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泥浆沾满了她的鞋和小腿,残破的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灰布背影,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劫后余生的悸动、被遗弃的冰冷、道心撕裂的剧痛、目睹真实死亡的麻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希冀。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下粗重的喘息。
老汉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瞥了她一眼,又漠然地垂下,继续擦拭着那张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桌子。
星云,依旧望着远山雨云,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沉默在泥泞的空气里弥漫,只有风吹动破败茅草的簌簌声,和远处山间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林雅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平凡得刺眼,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厚重。腰间那枚铜钱,隔着粗布,紧紧贴着肌肤,冰冷坚硬。她忽然想起老黄狗舔舐它时那漫不经心的姿态,想起自己曾拼死护住它、将它视作唯一希望的愚蠢。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混杂着委屈、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她猛地伸手,探向腰间,一把扯下了那枚被她仔细擦拭过、系在腰带末端的旧铜钱!粗糙的麻绳勒过手指,带来一丝刺痛。
“为什么?!”声音终于冲破干涩的喉咙,嘶哑而尖锐,带着神魂受创的颤抖,打破了茶寮的沉寂,“你留下这个……这个……凡钱!为什么?!”
她摊开手掌,将那枚在阳光下反射着黯淡铜光的旧钱,用力地伸向前方,伸向那个灰布背影。
“它根本灌不进一丝灵力!它挡不住诛心使的幻境!它什么都不是!”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你用它斩了神雷印,杀了返虚!可转眼它就变成了这样!你把它留给我……是让我当个笑话吗?还是……”她顿了顿,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的屈辱感攫住了她,“还是就像那条老黄狗一样,只是觉得它……值得舔一口?!”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她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一根歪斜的毛竹柱才勉强站稳,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道心的裂痕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茶寮老汉擦拭桌子的动作彻底停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更深的漠然,仿佛见惯了修行者的歇斯底里。
星云,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望向远山的目光,仿佛只是看倦了风景。然后,他侧过身。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这破败茶寮格格不入的从容。斗笠的阴影下移,露出了他的侧脸。依旧是那张平平无奇、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面容。没有神光内蕴,没有威严气度,只有一种经年累月风吹日晒留下的、属于凡俗的粗糙痕迹。
他的目光,平淡地扫过林雅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她沾满泥泞的衣袍、她扶着竹柱微微颤抖的手,最后,落在了她摊开的掌心。
那枚沾过狗涎、沾过泥水、也沾过她掌心鲜血的旧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
星云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因她的质问而恼怒,没有因她的狼狈而怜悯,更没有因那枚曾爆发出惊天刀意的铜钱变得平凡而有丝毫意外。那眼神,平淡得如同看着路边的一颗石子,桌上的一只粗瓷茶碗。
他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劳作的痕迹,皮肤粗糙,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泥土的微痕。动作不疾不徐,精准地越过两人之间几步的距离,没有带起一丝微风,轻轻拈起了林雅掌心中那枚微微颤抖的铜钱。
他的指尖触碰到林雅的手心皮肤,带着一种干燥而温热的触感,与她掌心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林雅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一缩手,却又强行忍住,只是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星云将铜钱拈到眼前,两根粗糙的手指随意地捏着它,对着从茅草棚顶缝隙漏下的阳光,微微转动了一下。
铜钱在光线下转动,磨损的边角,黯淡的铜绿,方孔边缘那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刀痕凹槽……一切都平凡无奇。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在鉴定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物事。
茶寮里一片死寂。老汉忘了擦桌子,林雅忘了呼吸,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只有那枚铜钱在星云指间,反射着微弱、平凡、却无比真实的铜光。
终于,星云收回了目光。他捏着那枚铜钱,随手往面前的粗木桌上一放。
“当啷。”
一声清脆却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茶寮里异常清晰。
铜钱在粗糙的桌面上弹跳了一下,滚了两圈,最终停住,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一些洒落的茶渍和灰尘之间。
星云没有再去看那枚铜钱。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林雅身后那片泥泞不堪、布满杂乱脚印的官道,声音不高,平铺首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把无形的锤子,敲碎了林雅心中所有翻腾的委屈、愤怒和疑问:
“路,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