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宫建筑系那座环形的阶梯评图教室总是特别喧闹。
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将午后灼热的须弥阳光过滤成一道泛着尘埃光晕的斜柱,笼罩着挤得满满当当的躁动学生、散乱堆放的图纸和模型、以及空气中混合着纸墨、咖啡因和汗水微咸的气息。
公开评图日,空气里悬着无形的鞭子。
卡维觉得后背的衣料被汗浸得微黏。
他站在巨大光幕投影前,那上面是他耗尽心血构建的光轨大厅设计图:
一片轻盈欲飞的有机曲面壳体,从核心塔楼向外层叠悬挑,如同被风凝固的巨鸟羽翼。
光影效果图绚烂梦幻,几乎要溢出屏幕。几个教令院长老在下面微微颔首。
艾尔海森的声音就在这时切了进来。不高,甚至有些缺乏抑扬顿挫,穿过底下的嗡嗡议论,清晰得像手术刀划开薄纸。
“结构论证报告附件编号7.3-A,第25页。”他坐在靠后位置,身姿挺拔得像是用矩尺校准过。
一根细长的激光光点,像一颗冷酷的红色星辰,毫厘不差地投射在光幕上那片羽翼结构一个极其细微的连接节点。
“此处主悬臂壳体与二级支撑结构的连接方式,传递路径建模简化过多。
依据报告中引用的《虚空终端基础材料力学性能数据库》(V3.5)标准页岩质轻合金的弹性模量和疲劳极限推算,该节点在风振耦合作用下的应力峰值,远超你报告中引用的安全阈值百分之六十三点七。”
光点纹丝不动地钉在节点交接处那个优雅但微小的弧形过渡上。
阶梯教室里的杂音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了一下喉咙,陡然降了半调。
卡维感觉喉咙一紧,心脏被那只红色光点钉住了。
那正是他反复调试、自我说服后决定“美学必须牺牲一点”的妥协点。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指尖在背后的图纸上无意识地掐紧,光滑的纸面发出细微的呻吟。
那红点只是冷酷地停顿了一秒,随即移向下一个位置。
“对应效果图编号CG-11中核心悬索的固定基座形态,参照材料数据库附录C,其在极端温度工况下的热形变累积导致的预紧力偏差,可能引发内部应力重分布至次关键承重构件……”
他语速平稳,毫无波澜。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每一个都精准地,带着艾尔海森式的、不掺任何情绪的逻辑锋刃,插在卡维引以为傲的羽翼结构那些微妙连接、隐藏转折和计算模糊带。
七个问题。刀刀见血。
当最后那个红点熄灭,艾尔海森放下激光笔,平静地看向讲台方向时,阶梯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单调的、如同巨大肺部在换气的低鸣。
汗珠沿着卡维的额角悄悄滑落,滚进衣领,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他几乎能清晰听到自己牙齿紧咬时发出的轻微咯咯声。
图纸边缘被死死攥住的地方,留下了几个深深向内凹陷、几乎穿透纸张的指甲掐痕。
评审终于如期结束。长老们离开后,巨大的教室里人潮也渐渐散尽,只留下满桌狼藉的空杯、揉皱的草稿和孤独的图纸模型。
夕阳将那面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染成一片刺眼的金红,又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窗格阴影。
卡维如同被钉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失败感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屏幕上那片绚烂的羽翼模型,此刻看来空洞得可笑,每一个艾尔海森戳过的“美学牺牲点”,都像一道道无声嘲弄的裂口。
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了,门轴合拢的轻微撞击声在空旷里荡开。
只有沙沙声依旧——不是鼠类穿行,而是笔尖划过粗糙图纸、手指敲击键盘,以及书页翻动的、近乎低语的细碎声响。
艾尔海森竟然还没走。
他独自坐在靠后角落一张宽阔的工作台前。
那上面异常整洁,除了摊开的几本厚重文献,一台启动的枫丹制式终端,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纯白色马克杯。
杯子边缘没有雾气,只有凝结的一圈细小水珠,缓缓滑落,在桌面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整个人沐浴在屏幕上幽蓝色的数据光芒里,微微前倾的侧脸轮廓被勾勒得冷硬、专注,眼镜镜片反射出密密麻麻的矩阵文字和公式图表。
卡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去,又在那张台子的另一端颓然坐下的。
沉重的身体跌进硬邦邦的座椅,发出闷响,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大脑彻底停摆,一片嘈杂又无比空洞的白噪音轰鸣着。
推磨一般挪动鼠标,想要调出那噩梦般的光轨大厅模型文件。光标在屏幕上迟钝地移动、点击。慢得令人发狂。
空气里只剩下键盘被他指尖偶然无意识按下的空洞回响——哒、哒,以及几不可闻的、自己粗重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冰凉湿气的白瓷物体,被轻轻推到他手肘旁的台面上。
是那个盛着半杯黑咖啡的马克杯。
杯壁上沾满了细密冰冷的凝结水珠,正顺着光滑的弧度往下滑,在桌面形成一圈不断扩大的深色湿晕。
那独特的、仿佛连空气都能冻住的凉意,正是素论派材料分析实验室低温风洞实验区特有的标志性霜寒。
杯子被推过来的力道很轻,卡维的指尖甚至没感觉到振动,它就己经停在那里。
他猛地抬眼。艾尔海森并没有看他。眼睛依旧盯着自己的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另一份报告。
“结构核心荷载传递路径的向量分解混乱不堪,逻辑链缺失关键步骤,非线性变形协同效应建模粗糙,”
他的声音比空气里的冷气还凉上几分,“重算。从支撑基座的基础承重力学平衡方程组开始。”
他的吐字清晰得像是在复述公理法则,陈述句的结尾,没有一丝上扬的疑问。
一阵强烈的屈辱感首冲卡维头顶,甚至比下午被公开质询时还要鲜明锐利。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把这个冰冷刺骨的杯子推回去,用刻薄的言语刺穿对方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
但手指刚一动,艾尔海森键盘敲击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这极其短暂的间隙中,艾尔海森放在键盘边缘的左手,无名指轻轻在触摸屏上滑动了几下。
唰!
卡维面前的投影光幕毫无预兆地切换了画面!
一个极其繁复、精密,闪烁着冷幽幽金属蓝光的立体结构模型,优雅地旋转着填满了他的屏幕。
那是枫丹精密机械制造领域的巅峰之作:
一座用于极端低温环境的深潜悬臂承力平台内部结构投影。
每一个轴承、每一道液压管路、每一片精密的合金齿轮啮合结构、每一个承受巨大水压的关节连接球囊……
所有关键节点都剥开华丽外壳,以最精微、最坦诚的姿态暴露在蓝色的光线里。
它冰冷、复杂得令人眩晕,但每一处设计逻辑都如同最严密的数学证明般清晰、稳固、不可辩驳。
卡维猛地屏住了呼吸。巨大的震撼和认知冲击让他一瞬间失语。
这是被严格限制的枫丹核心技术资料!投影右下角的印记证实了它极高的保密级别,艾尔海森竟然能访问它?
他是怎么……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
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艾尔海森。
投影深蓝的光芒映照在艾尔海森专注的侧脸上。
他微垂着眼睫,依旧在飞快地整理眼前的材料。
但卡维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向了他架在鼻梁上的薄薄镜片。
在那微微反光的镜片表面,在那旋转模型的蓝光映照下:
卡维清晰地看到了一叠凌乱演算稿的虚影。
稿纸上密布的、极其熟悉的手写线条……正是他光轨大厅那份千疮百孔的核心结构图纸!
只不过上面覆盖着一层更加密集、更加凌厉的线条:是艾尔海森那辨识度极高的工整字迹。
密密麻麻,圈点批注,红色的问号如同针刺,蓝色的改写箭头指向节点,墨黑的公式补丁覆盖在原本薄弱或模糊的计算区……
整个画面如同一张被最苛刻的医生标记得伤痕累累的病历。
镜片反射的角度将这张布满标注的演算稿在旋转模型的蓝光中清晰地勾勒了出来,就在艾尔海森目光聚焦的区域下方。
卡维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狠狠地一紧。一种远比尴尬或愤怒更加汹涌、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涨满了胸腔,堵在喉咙口。
原来那些冰冷刺骨的问题……每一句“重算”的判词……并非轻蔑的嘲讽,不是效率工具对美学冗余的宣判。
它们背后,是艾尔海森早己将他图纸上每一寸骨骼肌理,用那套精密到可怕的逻辑仪器彻底扫描、解构、剖析过无数遍的结果!
那份清晰投射在自己镜片上的演算稿,每一个数字、每一条标注、每一簇蓝色的逻辑梳理箭头,都是无声而冰冷的证明!
艾尔海森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分毫,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也恢复了一贯的、仿佛永不停息的节奏。
但就在卡维失神的凝望下,镜片后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极短暂地抬了一下,飞快地掠过了他那张凝固着震惊、茫然和无措的脸。
那双眼睛里没有暖意,没有解释,只有一种艾尔海森独有的、近乎纯粹理性的审视和评估,如同在复核一条艰深公式的推导是否合理。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冷冽干净,像冰融化的水。
但那惯常的总结陈词后面,却破天荒地跟了一句极其短暂、近乎是气流摩擦产生的附加句:
“荷载路径明晰后,再考虑美学整合。”
他顿了一下,卡维几乎能听见时间在空气里凝滞的那一瞬空白,然后他听到了后半句,轻而清晰,是艾尔海森一贯的命令句式,却又仿佛多了点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下次建模前,喊我复核基础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