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旧校区深处那座尘封多年的广播塔,如同指向阴霾天穹的破败权杖,孤寂地刺破沉重的夜色。锈蚀的梯级在脚步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米乐一步两阶,动作迅猛如扑食的猎豹,黑色的战术风衣被劲风扯开烈烈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带着铁腥和尘灰的水泥味。
广播室厚重的铁门虚掩着,被米乐一脚踹开!
铁门撞击墙壁的巨响在狭窄的空间炸开。
一个身影猝然惊起!
周倩站在布满灰尘、蒙着蛛网的控制台前,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灰扑扑的长袍,长发凌乱披散,遮不住一张因为惊恐和亢奋而微微扭曲的脸。她那曾用来绘制精致电路图、摆弄精密触点的双手,此刻死死攥着一块布满污迹的布巾,包裹着一件巴掌大小、金属棱角分明的旧物——那形状,正是潘擎在窗外残骸里发现信号接收模块的同类装置,上面的烧蚀痕迹新鲜烫手。
她身后高大的窗户洞开,城市边缘化工厂幽暗的红绿灯光和远处警笛旋转的顶灯光芒在她身上交织成诡谲的色块。夜风灌进来,吹得她的长袍贴紧了身体,勾勒出她剧烈颤抖的轮廓。控制台上方几个还能点亮的老旧仪表屏,映着她瞪得极大的眼睛里燃烧着的疯狂与绝望。
“周倩!”米乐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游戏结束了!你的‘笔仙’债,一笔勾销了!”他一步步迫近,强光手电的光柱锁定她手中灼热的装置,和那双痉挛般握紧的手指。“放下东西!跪下!手举起来!”
“勾销?”周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玻璃,尖锐得刺耳,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怎么勾销?我爸爸的债谁来还?他们欠的债,还没还完!永远还不完!”她像被烧红的铁块烫到一样猛地抬起手中的装置指向米乐,手腕剧烈颤抖,“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爸爸……周大勇……”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如同受伤野兽的嗥叫,穿透了灌入的夜风:“他根本不是什么工伤事故死掉的!是谋杀!是‘黑哥’刘波!还有底下那三个……不!不止!还有好几个畜生!他们偷偷改装设备线路,盗取工厂核心配件的特种铜材!被我爸爸发现了!就在东郊那个废弃的配电房里……”
“他们……”周倩的眼泪混着眼底的疯狂一起涌出,声音扭曲变形,“他们把我爸爸灌醉……就因为他老实……不肯分赃……不肯闭上他那张老实的嘴!他们把他扔在……扔在己经漏电的地沟边上!一根粗电缆正好掉下来……砸在他头上!……不!不是掉下来!‘黑哥’手里那根撬棍上……有我爸的血!还有水泥碎渣!他是被砸死的!是被砸死的!然后被伪装成‘意外触电’!你们这些警察!瞎了眼吗?我找过你们!没人理我!”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起伏,如同濒死的鱼。指着米乐的烧灼装置尖端因为她的颤抖而不断画出扭曲的圆圈。“他们活该!活该掉下去!活该下地狱!活着欠债不还?死了我也要在他们的肉上刻上‘债’!让他们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要让那个‘黑哥’……对……‘黑哥’也知道!他就算躲到老鼠洞里也知道……是我!是他的‘倩倩’!在用他教我的东西,用我爸爸留给我的这双手……‘请笔仙’索他们的债!下一个就是他!谁都跑不掉!他们!该!死!在!忏!悔!里!”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她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充满了癫狂的恨意。她攥紧装置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青白,另一只手仿佛陷入某种恍惚般抓挠着自己的长袍。
米乐眼底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在她话音未落的瞬间,借着外面警灯骤然扫过刺亮她瞳孔的刹那!
“砰!”一声爆鸣般的脆响!
米乐闪电般投出的一颗强光爆震弹在周倩脚边炸开,无声的极致白光和瞬间压缩膨胀的空气猛地将她吞噬!
“唔啊——!”周倩惨呼一声,双眼被瞬间剥夺视觉,巨大的爆响震荡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紧握的装置脱手飞出!
米乐的身影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刀锋,精准地扑上!沉重的臂膀钳箍住她的腰背猛地向下压去!膝盖狠狠顶压她的后腰,另一只手铁钳般扣住她的双腕向后反剪!
“咔嚓!”冰冷的金属手铐瞬间闭合,发出清脆的宣告!
陈锐锋带着方子彤等人如猛虎般冲入,枪口首指地上被死死压住、仍在白光和声波残留中痛苦痉挛抽搐的人影。几束强光手电瞬间将蜷缩在地的周倩笼罩,像一个被捕捞上岸挣扎的困兽。
米乐起身,胸口起伏着,汗水沿着鬓角滑下。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地上那个被仇恨彻底扭曲的灵魂,声音低沉如滚过雷云的闷雷:“欠你爸的债,用法律去讨!不是用别人的命,装神弄鬼!”他一挥手,“带走!”
陈锐锋上前,像提起一片破布,和方子彤一同将几乎脱力、口中却还在发出无意义呜咽诅咒的周倩架了起来。
市局那间总是亮着恒定的、不近人情冷光的法医初检实验室里,时间似乎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只有仪器运转时低微的嗡鸣。
林语薇己经完成了对几名死者掌心伤口的组织病理学切片。潘擎正站在实验台前,戴着高倍率解剖镜专用的显微目镜。灯光打在镜筒上,反射出冷凝的光晕。他的姿势一丝不苟,上半身微微前倾,脖颈拉出一条紧绷的、专注的线条。
目镜下的视野极度微观。皮肤切口的边缘被高倍率放大。组织结构的细节纤毫毕现。在那狰狞撕裂伤口的深处,潘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描着细微的毛细血管分布区域。
找到了!
一处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凝血和周围组织创伤掩埋的点状损伤!它的形态非常特别,边缘不像周围组织那样被暴力撕扯开,而呈现出一种……人为制造出的、边缘过度规整的狭细通道迹象!像一个针状的异物曾经以极高的速度刺入。
潘擎的手指极其稳定地移动着载玻片,将那微小的点状伤口调整到视野中心。他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拿起旁边一个特制的高精度微型采样探针。探针尖细如毫毛。
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在做一场精细的眼科手术。探针的尖端极其缓慢、几乎没有任何颤动地,刺入那个肉眼几不可见的、首径或许只有几十微米的点状通道深处。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动。
针尖似乎触碰到了一点微不可察的东西,阻力极细微地增加。
潘擎手腕稳定地撤回探针。
显微镜下,探针尖端,赫然沾附着一星极其微小的、泛着一点细微黄绿色的凝胶状物质残留!
他将这点物质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一个微升级的透明试剂管里,递给一旁的林语薇。林语薇会意,立刻将试剂管置于一台精密光谱分析仪的进样台上。
几分钟后,分析结果在旁边的屏幕上跳出清晰的图谱峰形,随即与数据库快速比对。
“琥珀胆碱代谢物残留痕迹。浓度符合一次性微剂量皮肤穿透注射要求。混合少量局部麻醉剂利多卡因。”林语薇声音冷静地报出结论。
潘擎缓缓摘下显微目镜,放回桌面。冷白的灯光映着他沉默的脸。他走到实验室的窗边,指尖划过冰冷的钢化玻璃,无意识地凝视着外面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海洋。
那些掌心刻着血字“债”的年轻面孔似乎在他眼前闪过。惊恐的……还是茫然的?
琥珀胆碱。高选择性神经肌肉阻断剂。微量注射入体,能精确阻断运动神经到骨骼肌的信号传递——让肌肉瞬间“瘫痪”。足以让一个清醒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无法动弹,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如同一具尚有知觉却无法动弹的木偶。混合少量局麻药,只是为了让刺字工具接触时,减少一点点皮肤痛觉的警告?
真相无声地拼合完整。
这不是单纯的复仇处决。
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祭奠。一场由施暴者亲历的、绝对清醒的恐惧仪式。在“笔仙”无形的注视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出现决定命运的“债”字,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被机械装置打开的窗户拖向最终的坠落……
潘擎背对着实验室冰冷的白墙,指腹无意识地轻轻着左腿义肢连接处的金属承座边缘,感受着合金的冰冷质地和皮肤承受压力的细微变化。窗外的喧嚣与他隔绝,只有方才显微镜下那针尖般狭小通道的画面,和死者档案上那一双双凝固着惊恐的眼睛,在这绝对的静默里,无声纠缠。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沉默的身影在实验室惨白的光线下,仿佛比任何时刻都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