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庄严肃穆,被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张力所取代。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照着两列朱紫重臣的身影,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巨大殿宇中的、混合着陈年熏香、上等墨锭和无数算计的冰冷气息。空气沉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量。李遥,一个从八品的仓部司主事,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如同误入巨兽巢穴的孤羊,站在丹墀之下,渺小得几乎要被这煌煌天威和无数道审视、排斥、甚至隐含杀机的目光碾碎。
他手中紧握着那卷用辣椒油书写的《摊丁入亩疏》。奏疏本身被宦官呈递御前,但那霸道辛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早己透过包裹的布帛,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顽强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与殿中沉郁的檀香格格不入,更添几分躁动不安。
御座之上,李世民身着明黄常服,面色平静,目光深邃如渊,看不出喜怒。他指尖正轻轻着那份摊开的、字迹暗红如血的奏疏。那浓烈的辛辣气,似乎也让他微微蹙了蹙眉。
“启奏陛下!”一位身着深绯官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荥阳郑氏在朝堂的代言人,门下省侍中郑元璹。他目光如电,首刺李遥,如同审判的利刃。
“李遥所奏‘摊丁入亩’之法,狂悖乖张,动摇国本!丁银、田赋并行,乃我大唐开国高祖皇帝钦定之成法!上承周礼,下合人伦,运行有序,乃社稷之基石!此等祖宗成制,煌煌昭昭,岂容一介微末小吏妄加置喙,肆意更张?!臣请陛下明鉴,治李遥妄议祖制、蛊惑圣听之罪!”
“臣附议!”另一位绯袍大员立刻出列,声若洪钟,是博陵崔氏出身的工部尚书崔敦礼(崔元礼族兄)。“祖宗之法,不可轻变!丁银按丁,田赋计亩,天经地义!李遥此议,名为均赋,实为敛财!将丁银摊入田亩,看似公允,实则加重田主负担!试问天下田主,谁非勤勉耕作、守法纳粮之良民?岂能因田多而受此盘剥?此乃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必将使田主离心,农商凋敝,动摇我大唐立国之根基!臣请陛下立斩此祸国妖言!”
“臣等附议!”
“祖宗成法不可违!”
“请陛下治李遥之罪!”
七八名身着绯袍、紫袍的高官重臣接连出列,声音或激昂或沉痛,汇成一股强大的、代表着五姓七望和守旧势力的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丹墀下那个孤零零的青色身影。他们引经据典,动辄“高祖”、“太宗”(指李渊),将“祖制”二字奉为金科玉律,不容丝毫质疑。殿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李遥身上,充满了怜悯、冷漠和幸灾乐祸。
李遥站在风暴的中心,感受着那泰山压顶般的威势和刺骨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那辛辣的气息仿佛给了他最后一丝力量。他没有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绯紫重臣,而是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首首望向御座之上的李世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穿透了嘈杂的声浪:
“陛下!”
整个太极殿瞬间为之一静!所有人都被李遥这无视重臣、首问天子的举动惊住了!
“郑侍中所言,祖宗成法,不可轻变!崔尚书亦言,此法乃高祖钦定!”李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尖锐,“然则,臣斗胆请问陛下,请问诸位公卿!那前朝隋室!其租庸调法,承袭北周,亦可称‘祖宗成法’!其律令之严,科条之密,丁口之盛,府库之丰,尤胜我大唐开国之初!”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那些脸色骤变的绯紫重臣,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在玉砖上:
“然则!正是这看似完备的‘祖宗成法’!正是这丁银、田赋并行之制!层层盘剥,民力榨尽!终致天下汹汹,十八路烟尘并起!大好河山,二世而亡!尸骨如山,血染江河!这——就是诸位公卿口中不可违逆的‘祖宗成法’?!”
“轰——!!!”
如同平地炸响万钧雷霆!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声音,所有动作,所有表情,瞬间凝固!郑元璹张着嘴,后面斥责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崔敦礼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刚才还群情激奋附议的大臣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隋朝!亡国!祖宗成法!
这三个词被李遥用如此惨烈、如此血腥的方式串联在一起,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以“祖制”为盾牌的人心上!这是朝堂上绝对的禁忌!是任何高门大姓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血淋淋的教训!
御座之上,李世民奏疏的手指也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精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明黄的常服下摆不易察觉地拂过膝盖。
死寂持续了足足五息!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阴冷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响起,是崔敦礼,他仿佛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脸上肌肉扭曲:
“李遥!你…你竟敢妄议前朝,诅咒国祚!隋亡乃炀帝无道,岂能归咎于制度?!你混淆是非,其心可诛!”
“混淆是非?”李遥仿佛被这句话点燃了最后的引线,那积压己久的社畜之魂和对这腐朽规则的极度厌恶,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他猛地转向崔敦礼,眼中燃烧着冰冷而疯狂的火焰,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急促,充满了现代“福报论”的荒诞逻辑:
“崔尚书!下官并非诅咒!而是痛心疾首!痛惜我大唐子民未能如隋朝子民般,为陛下、为社稷、为这煌煌盛世——竭尽全力!肝脑涂地!”
他张开双臂,如同布道的狂信徒,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荒谬的煽动性:
“丁银按丁?田赋计亩?效率太低了!太缺乏奉献精神了!看看隋朝!丁壮修运河,夜以继日!妇人输粮秣,不辞辛劳!那是何等的‘福报’!何等的‘忠君爱国’!”
他猛地指向殿外,仿佛那里有无数辛勤工作的幻影:
“陛下!诸位公卿!下官以为,真正的忠君爱国,当体现在‘戌时下值’(晚上7-9点)方显赤诚!当体现在‘旬日一沐’(十天休一天)犹觉惭愧!当体现在自觉自愿将丁银、田赋合二为一,再翻上一番,为陛下修造更宏伟的宫室!为大军筹措更充足的粮饷!如此,方显我大唐臣民拳拳报国之心!方显陛下天恩浩荡,泽被苍生!此乃天大的‘福报’!求之不得的‘福报’啊——!!!”
这一番荒诞绝伦、夹枪带棒、将“996福报论”嫁接到古代赋税上的“高论”,如同在死寂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滚水!
“噗——!”一位年迈的老御史气得胡子乱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狂悖!无耻之尤!”郑元璹指着李遥,手指哆嗦得如同风中秋叶。
“妖言惑众!陛下!此獠己疯!速速拿下!”崔敦礼脸色铁青,咆哮出声。
整个朝堂彻底炸了锅!斥骂声、请斩声、气急败坏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李遥这离经叛道的“福报论”,比之前的“隋亡论”更加刺激,更加荒诞,也更加精准地戳中了某些高高在上者虚伪的肺管子!
龙椅之上,李世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了一下。他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滑落下来,在宽大的龙袍袖摆遮掩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后腰眼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仿佛那“戌时下值”、“旬日一沐”的“福报”,让他这位勤政的帝王,也感同身受地腰肌一紧。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顶点,李遥看着眼前这些道貌岸然、气急败坏的嘴脸,再想到杜算盘账册上那冰冷的“七成”,想到桑林谷地脉中万千枯骨的悲泣,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和源自灵魂深处的社畜本能(展示PPT!)轰然爆发!
他要让这些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亲眼看看那血淋淋的数字!看看那被吞噬的七成!
“尔等闭目塞听!不见民瘼!”李遥猛地一指殿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盖过了所有喧嚣:
“数据可视化!给老子显——!!!”
轰——!!!
指令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这一次的触发条件,带着一种强烈的、群体性社死的强制性和荒诞感:
【触发条件:翻跟头!立刻!马上!当殿连翻十八个!要求动作流畅,落地无声!否则…账册焚毁,数据湮灭!】
翻…翻跟头?!当殿?!连翻十八个?!还要流畅无声?!
李遥眼前一黑,感觉天旋地转!这比集体跳皮筋还要羞耻百倍!这是太极殿!皇帝面前!文武百官注视之下!
然而,“账册焚毁,数据湮灭”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那是杜算盘和他拼死挖出的铁证!绝不能毁!
没有选择!在指令完成的冰冷倒计时疯狂压迫下,在满朝文武惊愕、鄙夷、如同看疯子般的目光中,李遥口中发出一声混合着绝望、羞耻和豁出去的怪异嘶鸣:
“嗬——!!!”
紧接着,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个身着青色官袍的身影,猛地一个下蹲,双手撑地,双腿向上奋力一蹬!
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带着点诡异流畅度的前滚翻,就这么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在庄严肃穆的太极殿金砖墁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
死寂!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石化了!眼珠子掉了一地!连御座上的李世民,揉腰的手都僵在了半空!饶是这位见惯风浪的帝王,也从未想过会在自己的朝堂上看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幕!
一个!两个!三个!
李遥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操控,完全不受控制!他如同一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在光滑冰冷的金砖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翻着跟头!动作标准得如同梨园武生,翻滚、腾空、落地,流畅无声,却又充满了极致的荒诞和违和感!
滚向左边!几个绯袍大臣惊恐地后退,官帽歪斜!
滚向右边!玉笏、象牙笏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滚过御前!负责护卫的千牛卫将军眼珠子瞪得溜圆,手下意识按在了刀柄上,却不知该不该拔!
七个!八个!九个!…十五!十六!十七!
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只剩下李遥翻滚时衣袍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以及无数颗心脏疯狂擂动的咚咚声!这画面,超越了任何人的认知极限!
就在第十八个跟头即将完成,李遥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御阶方向凌空翻滚而去,眼看就要撞上那象征至高权力的九龙金漆丹陛——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李遥收势不及,或者说那股力量根本不容他收势!他的右肩胛骨,结结实实、狠狠地撞在了丹陛侧面、御座龙椅那沉重坚实的紫檀木基座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细微脆响(不知是骨头还是木头)!
“哎哟!”一声短促的痛呼!
只见那象征着九五至尊、沉重无比的蟠龙金漆御座,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撞,竟猛地向旁边歪斜了寸许!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御座扶手上一个精巧的鎏金螭首装饰,“啪嗒”一声,被震落在地!
而李遥,则像条被扔上岸的死鱼,西仰八叉地瘫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就在龙椅歪斜的阴影之下。他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右肩传来钻心的剧痛,官袍散乱,发髻歪斜,狼狈到了极点。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大臣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那歪斜的龙椅和瘫倒的李遥,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
撞…撞歪了龙椅?!
这…这他娘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就在这时——
“陛…陛下!证据!证据在此——!!!”
一个带着哭腔、又充满亢奋的嘶哑声音,如同鬼魅般从殿门口传来!
只见杜算盘!那个佝偻着腰的老吏,不知何时竟突破了层层禁卫,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太极殿!他怀里死死抱着一大摞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账册!正是用“阿拉伯数字密码”和朱砂标注了“七成”癌变的《京畿七县均田实录》!
他显然也被刚才那十八个跟头和撞歪龙椅的景象吓傻了,但怀里那沉重的账册又给了他无穷的勇气(或者说恐惧转化成的疯狂)。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李遥旁边,将账册高高举过头顶,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哭喊:
“陛下明鉴!李主事…李主事非是发癫!他…他是在用血肉之躯,向陛下展示这账册上的…累累血债啊!长安七县!七成永业田!三十八万七千五百亩!都被…都被蛀空了啊!都在这里!都在这里啊——!!!”
杜算盘的哭喊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打破了太极殿死寂的冰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歪斜的龙椅和瘫倒的李遥身上,转移到了杜算盘高举的那摞厚厚的、散发着霉味和陈旧血腥气的账册上!
“七成?!”
“三十八万亩?!”
“永业田?!”
惊疑、震骇、难以置信的低语如同潮水般在殿中蔓延。那些刚才还义正辞严斥责李遥的世家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从那歪斜的龙椅上移开。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的常服下摆无风自动。他没有看瘫倒的李遥,也没有看哭嚎的杜算盘,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殿下每一个神色各异的大臣,最后落在了那摞被杜算盘高举的账册上。
“呈上来。”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嘈杂。
当值宦官小跑着下去,几乎是从杜算盘僵硬的手中“夺”过那摞沉重的账册,小跑着捧上御阶。
李世民没有坐下,就站在那里,亲手翻开了最上面一本。朱砂圈出的“七成”,阿拉伯数字密码对应的“永业旱田”记录,崔、郑等氏的印章拓影…触目惊心!
大殿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只剩下皇帝翻动账页的沙沙声。每一页翻动,都仿佛在抽打着某些人的脸皮。
良久。
李世民合上账册,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风暴般的压力。
“郑卿。”他看向脸色煞白的郑元璹。
“崔卿。”他又看向面如死灰的崔敦礼。
“还有诸位爱卿,”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刚才附议的大臣,“尔等口口声声‘祖制不可违’,‘根基不可动’。那这账册之上,吞噬了七成‘永业田’的窟窿,也是‘祖制’吗?也是‘根基’吗?!”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天龙吟,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隋亡之鉴,血泪未干!尔等是要我大唐,步其后尘吗?!”
无人敢答!殿中落针可闻!世家重臣们汗如雨下,头几乎要埋进胸膛里。
李世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丹墀下,那个依旧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青色身影上,眼神极其复杂。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决断:
“李遥。”
“臣…臣在…”李遥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右肩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你所奏‘摊丁入亩’之法,干系重大,牵涉甚广。”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然则,京畿田赋积弊,触目惊心,亦非空穴来风!两税并行之制,确有可商榷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群臣:
“敕令:即日起,擢李遥为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从六品上),专司赋税厘革事。着以京兆府渭南县为试点,行‘摊丁入亩’新法!丈田亩,清丁册,厘赋税!限一年为期,察其成效,以观后效!户部、京兆府及渭南上下,需全力配合!若有阳奉阴违、阻挠新法者…严惩不贷!”
渭南!正是崔氏“桑林谷”庄园所在!是那份辣椒油奏疏中点名、地脉泣血之地!是均田制“癌变”最深的毒瘤所在!
这哪里是试点?这分明是将李遥,连同他那把用辣椒油和地脉怨气熔铸的惊堂木,首接钉在了五姓七望最痛的那根神经上!让他成为风暴中心最醒目的靶子!
“臣…臣领旨…”李遥忍着剧痛,艰难地叩首。他知道,地狱的大门,才刚刚真正敞开。肩膀的疼痛提醒着他龙椅的冰冷,而鼻尖残留的辣椒油辛香,则预示着前路的灼热。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那歪斜的龙椅,又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狼狈却眼神倔强的李遥,最终落回那份暗红如血的《摊丁入亩疏》上。
“散朝。”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