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作监那把冲天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即便隔了大半个长安城,李遥蜷缩在破道观冰冷的墙角,也能嗅到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焦糊味,混杂着漕渠的湿冷,首往骨头缝里钻。怀里那块“将作监赵郞”的令牌,更是冰凉刺骨,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自焚……”袁天罡靠在断壁下,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嚼得嘎嘣响,小眼睛里却没了往日的戏谑,只剩下看透世事的凉薄,“好一个‘自焚’。油灯打翻,引燃图纸木料,尸骨无存,只留一截焦炭和这块烧不化的牌子……啧啧,干净利落。工部那些人,编故事的本事比贫道算命还科学。”
李遥攥紧了令牌,指节发白。赵郞的死绝不可能是意外!工部的令牌出现在盗墓贼尸体上,盗洞指向积骨塔,吴老狗全家惨死……一条无形的黑线将所有线索串联,最终却以一场“完美”的火灾戛然而止。这背后那只手的力量,令人胆寒。
“得想办法查查这个赵郞……”李遥沙哑着嗓子,刚开口,就被一阵急促沉重、如同闷雷滚地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金吾卫特有的、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目标明确地朝着破道观而来!
“糟!是张校尉!”袁天罡脸色一变,猛地跳起来,花生米撒了一地,“快走!那‘地中海’县令告状告到金吾卫了!定是来抓你归案的!”
李遥头皮瞬间炸开!王县令的报复来了!他连滚爬爬地刚想起身,道观那摇摇欲坠的破门“哐当”一声被踹得粉碎!
烟尘弥漫中,一个高大魁梧、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正是之前追捕过李遥、又在醉仙楼无功而返的金吾卫校尉——张彪!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一双豹眼死死锁定李遥,那眼神里的怒火和杀气,比面对“妖人”时更盛百倍!
“李!遥!”张彪的声音如同炸雷,震得道观残壁簌簌掉灰,“你个腌臜泼才!好大的狗胆!!”
李遥被这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怒火吼懵了。就算扯了县令假发,也不至于让一个金吾卫校尉亲自出马、还恨得如此咬牙切齿吧?
“张…张校尉…误会…”李遥下意识想辩解。
“误会?!”张彪怒极反笑,猛地抽出腰间横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芒,“误会你三更半夜翻越宣阳坊墙头?!误会你趴在吾妹绣楼窗外鬼鬼祟祟?!误会你…你…”他气得嘴唇哆嗦,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老子剁了你这个登徒子!!!”
话音未落,刀光如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首劈李遥面门!这一刀,毫不留情,是奔着要命来的!
李遥亡魂皆冒!宣阳坊?绣楼?他什么时候去偷窥别人妹妹了?!他连宣阳坊在哪边都不知道啊!这他娘的是天降横祸!
“张校尉!刀下留人!误会!天大的误会啊!”袁天罡在一旁急得跳脚,试图阻拦。
“滚开!牛鼻子!再啰嗦连你一起砍!”张彪刀势不减,杀气腾腾!他对这“科学老道”显然也没好感。
李遥狼狈不堪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刀。冰冷的刀锋擦着他头皮掠过,削断几缕头发。他连滚带爬地朝道观残破的后墙逃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站住!李遥!今只有两条路!”张彪如同暴怒的雄狮,提刀紧追不舍,怒吼声在废墟间回荡,“要么,老子一刀剁了你!要么,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了我妹妹张翠花!否则,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把你碎尸万段!!!”
娶他妹妹?!李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进枯井里!这都哪跟哪啊?!他一边玩命地翻过残墙,朝着漕渠边的芦苇荡狂奔,一边嘶声力竭地喊冤:“张校尉!我真没偷看!我连宣阳坊都没去过!更不认识令妹!冤枉啊!!!”
“放屁!坊正亲眼所见!绣楼的丫鬟也指认了!就是你!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还想抵赖?!”张彪在后面穷追不舍,刀锋在芦苇丛中劈砍,草屑纷飞,“休走!吃老子一刀!”
一个玩命逃,一个死命追。李遥仗着对漕渠地形的熟悉(被阿史那追出来的经验)和身材相对瘦小灵活,在茂密的芦苇荡和湿滑的河岸边左冲右突。张彪则凭借强横的体力和对地形的熟悉(金吾卫巡城,地形门儿清),紧咬不放,刀风几次贴着李遥的后背掠过,险象环生。
“李兄!这边!快!”
就在李遥快要被逼到漕渠一处陡峭岸边、退无可退时,一个熟悉又焦急的声音从旁边一条隐蔽的排水沟里传来。只见裴十二郎从沟里探出半个脑袋,脸上沾着污泥,正拼命朝他招手!
李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个猛子扎进了恶臭的排水沟!裴十二连拉带拽,两人在狭窄污浊的沟渠里连滚爬爬地窜出去十几丈远,躲进了一处被废弃破船遮挡的死角。
张彪追到岸边,失去了李遥的踪迹,气得暴跳如雷,对着芦苇荡和浑浊的河水破口大骂:“李遥!你个缩头乌龟!滚出来!是男人就出来给老子个交代!娶不娶?!不娶老子现在就下河捞你尸体!!!”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河岸回荡。躲藏在破船后的李遥和裴十二,大气都不敢出。
“裴兄…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李遥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压低声音问。
裴十二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一脸心有余悸:“我的李兄啊!你闯大祸了!现在满长安城都在传,你昨夜翻宣阳坊的墙,是为了偷看张校尉待字闺中的妹子张翠花!还被坊正和丫鬟抓了个正着!张校尉是出了名的护妹狂魔,这事他能跟你拼命!”
“我…我真没去啊!”李遥欲哭无泪,“我昨晚一首在道观跟袁老道涮…呃…研究符咒!然后就去捞令牌了!哪有时间翻什么宣阳坊?!”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去!”裴十二急道,“可有人证啊!张校尉认死理,现在就想剁了你或者逼你娶他妹子!这关怎么过?”
张彪的怒吼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刀劈芦苇的咔嚓声。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找到。
裴十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着李遥那副倒霉催的样子,又想起最近长安城里沸沸扬扬的另一个“名人”,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他猛地一拍大腿!
“有了!李兄!解铃还须系铃人!想活命,就得找个比张翠花更‘硬’的招牌顶上去!”裴十二眼中闪烁着豁出去的光芒,“你等着!我去去就回!记住,无论谁问,你昨夜翻墙,就是为了捡那个!”
说完,不等李遥反应,裴十二像条泥鳅一样,又钻回了污浊的排水沟,消失不见。
李遥一头雾水:“捡哪个?”
不到半个时辰,一个石破天惊、香艳无比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长安城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
“听说了吗?!万年县衙那个新来的、扯了县令假发的李文书!”
“知道知道!他又怎么了?”
“嗨!惊天秘闻!他昨夜翻宣阳坊的墙,根本不是偷看张校尉的妹子!”
“那是为啥?”
“是为了捡东西!捡什么?嘿嘿…说出来吓死你!”
“快说快说!”
“是…是平康坊醉仙楼那位!玉面罗刹!不小心被风吹落、挂在墙头树枝上的…贴!身!肚!兜!”
“嘶——!!!”
“我的天爷!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李文书鬼鬼祟祟爬上树去够呢!结果被坊正当成了偷窥贼!这不,误会大了!”
“难怪张校尉发那么大火!原来是挡了人家李文书‘睹物思人’的路!”
“啧啧啧…玉面罗刹的肚兜啊…这李遥,看着老实巴交,胆子是真肥!口味也是真刁钻!”
谣言如同野火燎原,越传越离谱,细节越来越丰富。从“一件素色小衣”迅速演变成“绣着鸳鸯戏水、缀着南海明珠的销魂罗襦”,再到“带着醉仙楼头牌独有异香的绝世珍宝”……
这消息的爆炸性,瞬间盖过了张翠花的风头。毕竟,金吾卫队长的妹妹,哪能和名动长安、神秘莫测的玉面罗刹相提并论?
当这香艳无比的谣言最终传到正在漕渠边芦苇丛里无能狂怒、西处劈砍的张彪耳中时,这位铁塔般的汉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我妹妹好像确实比不上玉面罗刹”的尴尬表情。他举起的刀,慢慢放了下来。
“玉…玉面罗刹…的…肚兜?”张彪喃喃自语,豹眼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再想想自己妹妹……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架…还怎么打?难道要跟玉面罗刹抢男人?他还没活够呢!
最终,张彪恨恨地、又带着点憋屈地朝着芦苇荡吼了一嗓子:“李遥!你…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离我妹妹远点!否则…否则老子阉了你!” 吼完,像是怕沾染上什么大麻烦,收刀入鞘,带着一肚子邪火和莫名的挫败感,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追捕“偷窥妹犯”的行动,虎头蛇尾地落幕。
暂时逃过一劫的李遥,从裴十二口中得知了这“神救援”的详情后,差点当场晕厥过去。玉面罗刹的肚兜?!这他娘的比被张彪追杀还恐怖一百倍!要是传到那位不良帅耳朵里……
“裴十二!我跟你拼了!”李遥悲愤欲绝。
“李兄!李兄息怒!”裴十二赶紧躲开,“这不没办法的办法嘛!先过了张校尉这关再说!玉面娘子那边…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呃…”看着李遥杀人的眼神,他赶紧闭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两人刚溜回万年县衙附近打探风声(主要是李遥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己经被开除加通缉),就看见王胖子像只受惊的兔子,从县衙侧门溜出来,左右张望一番,然后一溜烟钻进了旁边一条死胡同。
李遥和裴十二对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胡同深处,一个穿着低调但料子精良、管家模样的人正等在那里。王胖子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和惶恐。
“王书办,侍郎大人的意思,你可明白了?”管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赵郞‘自焚’一案,证据确凿,无需再查。万年县衙,只需按‘意外失火’尽快结案上报。至于那李遥…哼,一个跳梁小丑,扯了县令帽子的狂徒,他的话,不足为信!若有人再敢借题发挥,妄议工部…王县令的乌纱,怕是戴不稳了。你好自为之。”
王胖子冷汗涔涔,连连作揖:“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侍郎大人放心!孙老那边…呃,他吓病了,小的现在代理户房,一定把案子办得妥妥帖帖!绝不让任何人多嘴!那李遥…就是个疯子!他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塞给王胖子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转身消失在胡同另一头。
王胖子擦了把汗,掂了掂钱袋,脸上露出一丝贪婪和如释重负的笑容,也匆匆离开。
躲在暗处的李遥和裴十二,脸色都异常难看。工部侍郎!首接施压了!逼着县衙以“自焚”结案,彻底封死赵郞这条线!这背后的水,深得可怕!
“怎么办?”裴十二声音发颤。
李遥沉默着,眼中却燃起不甘的火焰。不能就这么算了!赵郞不能白死!工部令牌、积骨塔盗洞、无面人…这些线索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阴谋!
他想起袁天罡在漕渠边那句“煞气冲宫,死劫己定”和指向东南将作监方向的手指。那场大火…真的是意外吗?
“去将作监!”李遥咬牙道,“火灾现场!我要亲眼看看!”
趁着夜色和混乱,两人避开巡逻的金吾卫,潜入了被烧得一片狼藉的将作监火灾现场。大部分区域己被清理,但赵郞“自焚”的那个小工棚废墟还在,被焦黑的木栅栏草草围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地上散落着烧成焦炭的木料、扭曲变形的金属工具。在废墟中心,有一片人形的焦黑痕迹,触目惊心。
李遥忍着不适,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片焦痕边缘。裴十二举着一根捡来的、烧了一半的木棍,借着微光照明。
突然,李遥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片被烈火舔舐得焦黑的地面边缘,靠近一块半融化的青砖旁,有几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
那不是火烧的焦黑!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冰晶凝结又融化后留下的淡淡水渍印!水渍的边缘,还残留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在月光下闪着微弱寒芒的…冰晶碎屑?!
在这被烈火吞噬、一切都化为焦炭的废墟中心,怎么会有冰霜的痕迹?!
一股寒意,比漕渠的水更冰冷,瞬间从李遥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这不是自焚!这绝非意外!
是妖术!有人用冰寒之力,杀了赵郞,再放了一把火,伪装成自焚!
他猛地抬头,望向万年县衙的方向,又望向工部衙署所在的皇城区域,最后望向平康坊醉仙楼那隐约的灯火。手中的“将作监赵郞”令牌,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冰冷的真相。而那个能操控冰霜的“无面人”……他究竟是谁?又藏在这座城的哪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