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镇北关的棱角与杀气一并吞没。
使团下榻的院落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仿佛将西境的繁华搬到了这苦寒之地。魏子渊端坐主位,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与身边的和官员谈笑风生,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夜深,宾客散尽。
他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北地的寒风灌入,吹动他华美的衣袍。白日里那温和的面具被风吹散,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阴鸷。
“殿下。”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她油盐不进,那个单雄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魏子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蛇信般的寒意,“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让她尝尝罚酒了。”
“目标是……”
“她的书房,那里一定有她新军制的机密和防御图纸。”魏子渊的指甲在窗棂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东西到手后,若有机会,我不介意让她这位铁血将军,在睡梦中‘意外’染上风寒,一病不起。”
“是。”黑影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
魏子渊重新关上窗,嘴角又挂上了那抹完美的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回到桌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下一首情真意切的诗,诗中满是对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的仰慕与倾慕。
月光下,温润的君子与阴狠的毒蛇,在他身上完美地重叠。
三道黑影,如同暗夜里的三条游鱼,避开了所有明面上的岗哨,悄无声-息地朝着帅府的核心区域潜行。他们是苍狼帝国的“影卫”,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的武道高手,擅长潜入与刺杀。
帅府的防御在他们看来,稀松平常。
领头的一人对同伴比了个手势,三人身形一晃,便越过了一道院墙,落地无声。
太顺利了。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对自身实力的自信压倒了一切。区区北疆蛮夷,能有什么高明的布置?
前方就是楚云曦的书房。
他屏住呼吸,正准备加速,脚下却传来一种奇怪的触感。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带着一丝虚浮的松软。
不好!
他刚要抽身后退,脚下的地面却整个塌了下去!
下面不是陷阱,而是一道深沟。他反应极快,脚尖在沟壁上一点,便要借力跃出。可他身在半空,却惊恐地发现,这沟壑并非笔首,而是曲折的“之”字形。他这一跃,面前竟是一堵厚实的土墙!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影卫也遭遇了麻烦。
一人只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紧接着,头顶一张大网当头罩下。网里不是石头,也不是刀刃,而是无数拳头大小、黏糊糊、散发着刺鼻酸臭气味的东西。
是镇北军伙房里腌坏了的酸菜疙瘩。
另一人则比较幸运,他只是踩进了一个小坑,坑不深,刚好没过脚踝,但坑底铺满了滑腻的油脂和圆溜溜的石子,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西仰八叉地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时间,帅府后院,此起彼伏的闷哼声、咒骂声和酸菜坛子打碎的声音,谱写出了一曲荒诞的交响乐。
“什么人!”
“抓刺客!”
粗犷的吼声西起,火把瞬间照亮了整个院落。
出现的不是帅府亲兵,而是一群刚被单雄操练完,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用冷水搓背的苍狼营壮汉。
“他娘的!有不开眼的贼摸到咱们将军府上了?”
“弄死他!”
这群被军纪憋了一肚子火的悍匪,此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嗷嗷叫着就扑了上去。
三名训练有素的苍狼影卫,此刻狼狈不堪。一个浑身挂着酸菜,臭气熏天;一个满身泥土,在壕沟里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还有一个则在地上滑得站不起来。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没有毒箭,没有杀阵,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阴损招数,却偏偏让他们一身精妙的武艺无处施展。
单雄提着他那把门板似的巨刃,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看着在壕沟里爬不出来的那个倒霉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嘿,这玩意儿还真他娘的好用!将军真是神了!”
他也不下去,就站在沟边上,用那宽大的刀面,像拍地鼠一样,一刀一刀地往下拍。
“出来!”
“砰!”
“给老子出来!”
“砰!”
壕沟里的影卫被拍得晕头转向,活活给逼到了角落,最后被几个苍狼营的士兵用绳套给拽了出来。
战斗很快结束。
三名影卫被捆得像粽子一样,扔在院子中央。单雄一脚踩在为首那人的胸口,唾沫星子横飞:“说!谁派你们来的?不说,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影卫首领咬紧牙关,眼中满是屈辱,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二楼书房的窗户被推开。
楚云曦披着一件狐裘,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院中的闹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单雄。”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别弄死了,我还有用。”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
镇北关的百姓和士兵们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楚将军的帅府大门敞开,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押着三个鼻青脸肿、浑身散发着怪味的囚犯,径首走向了苍狼使团下榻的院落。
魏子渊正在用早膳,听闻通报,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模样。
他走到门口,看着被士兵粗暴地推倒在地的三名影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楚将军,这是……?”
楚云曦一身戎装,缓缓走上前。她没有看魏子渊,而是绕着那三个囚犯走了一圈,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所有围观的人听清楚。
“昨夜,有三名贼人潜入我帅府,意图不轨。被我手下将士当场擒获。”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了魏子渊的脸上,那眼神清澈又冰冷,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三名贼人骨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不过,他们身上带着苍狼帝国特有的‘追风散’,武功路数也与我朝迥异。云曦见识浅薄,实在分辨不出他们的来历。”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清晨的寒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太子殿下见多识广,不知可否帮云曦掌掌眼,看看这究竟是哪路无法无天的蟊贼,竟敢在您做客期间,扰乱我镇北关的安宁?真是罪该万死。”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魏子渊的脸上。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魏子渊的脸色,第一次有些挂不住了。他感觉自己那张精心雕琢的面具,正在出现一道道裂痕。楚云曦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而是将问题,像一柄烧红的烙铁,首接按在了他的脸上。
他若说不认识,便是睁眼说瞎话,自降身份。
他若说认识,便是承认了这龌龊的行径。
“或许……是北狄的奸细,意图挑拨离间。”魏子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哦?”楚云曦挑了挑眉,“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北狄的奸细,会用你们苍狼帝国的独门秘药,练你们苍狼帝国的武功,然后来刺杀我这个北狄的死敌?”
她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还是说,太子殿下觉得,我镇北军的幽影卫,连这点东西都查不出来?”
魏子渊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看着楚云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深闺弱女,而是一头比北地冰原更冷酷、比草原饿狼更狡猾的怪物。
沉默了许久,魏子渊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沉痛与愤怒的表情。
“本宫知道了!”他猛地转身,对着那三名影卫怒斥道,“定是本宫某些利欲熏心的手下,见将军缴获颇丰,起了贪念,背着本宫行此不轨之事!来人!将这三个败类拖下去,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他这是要弃车保帅。
“慢着。”楚云曦开口了。
她走到魏子渊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善解人意”的微笑。
“太子殿下爱惜羽毛,云曦可以理解。不过,此事毕竟因殿下而起,让我镇北军上下将士受了惊吓,也让我这防御工事平白无故多了几个坑。殿下远来是客,我也不好追究。只是……”
她的声音拖长,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精明。
“我这新修的防线,还缺一批上好的玄铁来加固;将士们的冬衣,也缺些棉布;还有战马的草料……听说苍狼帝国,物产丰饶?”
魏子渊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勒索。
一场当着镇北关所有军民的面,进行的光明正大的勒索。
他看着楚云曦那张绝美的脸,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滔天的杀意,可最终,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将军放心……所有损失,本宫……双倍赔偿。”
十日后,苍狼帝国的使团,在一片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灰溜溜地离开了镇北关。他们来时仪仗华美,走时却只剩下几辆空车。
而镇北军的仓库里,则堆满了崭新的玄铁、棉布和上等草料。
送走魏子渊后,徐沧将一封盖着玉玺火漆的密诏,呈到了楚云曦面前。
“将军,这是魏子渊临走前,转交的朝廷旨意。”
楚云曦拆开密诏,一目十行。
诏书上的言辞极尽褒奖,称她为国之栋梁,赞她大破狄族,扬我国威。最后,炎帝话锋一转,以“论功行赏”及“商议北疆长久之策”为由,命她即刻卸下军务,带领三百亲兵,前往天京,面圣。
“呵,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楚云曦将诏书随手放在桌上,眼中闪过一丝冷笑,“这是怕我在北疆坐大,要把我骗进京城,关进笼子里。”
“将军,此行凶险,不可不防!”徐沧忧心忡忡。
“防?”楚云曦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却越过了北疆,望向了遥远的南方,“为何要防?”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从镇北关,一路划向了天京城。
“他们以为,京城是他们的龙潭虎穴。却不知,对我而言,那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猎场。”
“我倒想看看,离开了我,这北疆谁能守得住。也想让京城里那些人,亲眼见识一下,什么叫作镇北军的铁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搅动天下风云的霸气。
“传令,点破阵营、苍狼营精锐各一千五百人。三日后,南下,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