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万书阁底层，沿着盘旋石阶向上，空气里那股凝滞亿万载时光的腐朽书香淡去，换上了高处虚灵空间特有的虚无气息。
万书阁高处一角，水心岩平台边缘。
墨无痕不知何时己斜倚在那里，身上那件染墨的白袍如同流动的暗夜，在虚灵的星海背景里缓缓流淌变幻。
一支青玉质地的笔杆悬在她身侧虚空之中，通体碧莹温润，尖端并未凝聚墨滴，只是一寸寸流转着仿佛蕴藏了星河的光泽，静得如同一块古玉。
夙晏旻的脚步无声。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被那支悬空的玉笔攫住了。
它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是这片虚灵空间里一个安静的坐标。
走到近前。
一股仿佛隔着无尽时空、透纸而出清绝出尘却又隐隐凌冽的气息，从那玉笔温润的玉质深处传来，丝丝缕缕缠绕向夙晏旻的手指。
似在引诱，又带着一种不容亵玩的疏离威严。
他伸出指头，探向那温凉的笔杆中段。
就在指尖距离毫厘、几乎要触碰到那完美玉质的刹那，那支静悬的玉笔竟如有灵犀般，凭空后移一寸！
咫尺之隔，瞬间成天涯。
咫尺天涯！
夙晏旻的手指悬在半空。
他盯着那支玉笔。
玉笔通体流转的清光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微不可察的后移只是他眼花的错觉。但他知道，它动了。
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孩童的……
气恼，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平静。
夙晏旻收回手。
不再试图去抓握。只是蹲下身，靠在冰凉的水心岩平台边缘。
他伸出手指，竟没有去触碰那隔绝一切的玉笔毫芒，而是……开始专心致志地在身旁同样冷硬光滑如镜的石面上涂抹起来。
指尖没有墨汁，只有初生孩童那一点点纯粹的、近乎透明的灵气——这灵气在冰冷石面上留下的痕路极淡，如同朝露划过的水渍。
画一个扭曲的、连在一起的团。
没有章法，没有技法，就是一团缠在一起的墨迹。
像孩子随心所欲的涂鸦。
他画得极其认真。
全副心神沉浸其中，笨拙地用那点稀薄的灵气，在坚硬的石面上勾勒着缠绕的线条和糊成一团的圆点。
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
玉笔悬在不远处，清辉流转，石台上的墨团灵气稀薄，却有种奇异的专注力，仿佛将那支玉笔都忽略了过去。
最后一点圆点糊上去。
夙晏旻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身子一歪，小小的脊背松弛下来，竟将脸侧着，轻轻贴在了自己刚刚涂抹出的、那团毫无美感、仅仅靠灵气留下浅淡湿痕的墨团上。
脸颊感受着石质坚硬的冰冷，鼻尖嗅到一丝自己引气时沾染的、微带寒意的草木灵气的味道。
仿佛贴在了一片冰冷但熟悉的土地上。身体蜷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不动了。
鼻息均匀地喷洒在那团无形的墨团轮廓上。
那支悬在身侧的青玉笔，通体流转的清光，似乎不易察觉地……微微闪烁了一下。
笔身周围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域，如同最柔软温凉的绸缎，轻轻地拂过男孩蜷缩倚靠石台的、微微弓起的后背，一掠而过。
它依旧拒绝触碰，却不再将那道专注的灵魂推拒到无形之外。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仿佛某种金属轻击石阶的清冷声音，清晰地从盘旋而上的入口传来。一声，两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冰棱碎断的节奏感。
静室的方向传来这声音，带着某种穿透空间的距离感。
一声，两声，干脆利落，像冰锥敲在玉阶上，将这片水心岩边缘虚灵空间的安静、连同夙晏旻贴在墨迹上几乎昏昏欲睡的暖意瞬间冻结、刺穿！
夙晏旻眼睫低垂，细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盖住了那双刚刚在墨迹和玉笔辉光映照下还透出一点孩子气茫然疲惫的眸子。
再抬起时，眼底那片沉淀的、几乎凝固的湖水深处，无声地融进了一丝玉流霜锋般的寒冽。
所有松弛的肢体无声绷紧，脸上那点被石面冰出的红晕瞬间褪去，只剩下玉质般的清冷平静。
方才所有稚气的倦怠和依恋都在那叩击声中收束进最深处，如雪落深湖，了无痕迹。
玉流霜清冷得不含一丝烟火气的声音，如同薄刃刮过玉石，穿透空间壁垒首接抵达：
“停。”
“停。”
“停。”
不是三字，是同一个字在极短距离里的三次重复，每一次都带着不容抗拒的森然穿透力。
“随我去试剑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