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玉窟内,先前那一斩惊起的血煞风暴似乎己被无形的巨手抹平,只余下劫煞灵气在嶙峋石隙间低回呜咽,如怨如诉。
夙晏旻被轰飞后,未去理会藏锋脸上的窘迫燥热或是洛清璇眼底的惊涛骇浪,径首坐回冰冷石床中央,宛如一方生根的磐石。
呼——呜——
他双目垂阖,身躯仿佛化作了幽邃的星洞,爆发出无声而贪婪的吞噬之力!
窟中原本潺涓流淌的猩红灵气,此刻如同被无形巨网捕捉,猛地躁动起来。数股妖冶的血色气流凭空凝聚,盘旋如游龙,发出凄厉的尖啸,争先恐后地没入他体内!
那情景,不似寻常吐纳,倒像是深海巨怪在寂暗洋底张开了渊薮之口,沉默地蚕食整片水域。
这些饱含毁灭意志的劫煞之气,一触碰到他那新生的玉骨,却骤然变得温顺!
如同归巢的倦鸟,又似百川最终汇入静谧之海。
它们被那温润而坚韧的玉色光芒轻易地分解、提纯、再炼化。
毁灭之力被丝丝剥离,只余下最精纯、最刚硬、带着玉石本源的沛然灵力。
这股新生灵力流转奇经八脉,既滋养着他被寂灭剑意锤锻千遍的道基,更如涓涓玉髓,迅速修补着右肩胛那道新凝却犹显稚嫩的玉骨裂隙。
每一次灵力涤荡冲刷,那骨缝中黯淡的玉色便通透一分,饱盈一分,内里仿佛有温润的月华流动,渐渐透出水滴石穿般的坚韧质感。
夙晏旻眉宇沉静,了无波澜。这般狂暴吞噬天地煞气的景象落在他身上,竟似呼吸般寻常。
周身无半分气息泄露,所有狂躁的能量一经吸入,便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疏导、重塑,精准得令人心悸!
这份堪称恐怖的掌控力,并非天生。
其魂髓深处,早己被一道烙印所主宰——那是来自霜姨玉流霜的无情馈赠!
青冥静默如山峦般盘踞在最浓的阴影深处。兜帽下的目光,比最细密的罗网还要幽邃,无声地解析着:
夙晏旻吞噬的涡流几转?
骨骼愈生的玉脉几成?
灵力之泉的纯度几分?
他如同一个无情的度量衡器,精准而缄默。
只在那新生的玉骨偶尔在煞气冲刷下泛起微不可察的“痛楚”涟漪,或是灵力运转的路径中出现一丝几近于无的“滞涩”节点时,那冰冷沙哑的声音才如判官落笔般响起:
“肩胛第三节,”
声音贴着石壁渗来,
“玉髓下沉,需抬半寸。”
“灵走玉髓路第七返,有暴戾之气侵染,”
如芒刺悬。
“过刚易折。”
“煞气驳杂未净。”
最后的字眼带着苛责。
“玉骨非熔炉,需提纯三分。”
每一个字符,都精准钉死在夙晏旻修炼状态的“命门”之上。
他甚至连眼睫都未颤动,只在识海深处依“言”微调。
或许,只是他那同样锤炼到极致的感知,早己捕捉到了那稍纵即逝的不谐,青冥的点拨,不过是让修正的路径瞬间明亮如指间游丝。
藏锋抱着他那柄险些闯祸的佩刀,背部贴着冰凉的石壁。
最初的尴尬抓耳挠腮之后,那张粗犷的脸庞渐渐被一种掺杂着赞叹、欣赏和一丝丝“既生瑜何生亮”的牙疼表情占据。
他咂咂嘴,盯着夙晏旻那具如同精密天工造物般运转、无一丝多余的躯体,忍不住小声嘟囔,带着点老农看庄稼汉下死力气的调调:
“啧……玉剑大人亲手搓磨出来的小怪物,可真……他娘的不讲理!这饕餮劲儿,洞里的老煞气怕是都要被他吸出怨气来了!”
他往前挪了两步,对着盘坐的夙晏旻,又像对着空谷自语:
“小子!气力是足了,骨头架子也够硬!可你得懂……”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头。
“玉骨玉骨,玉讲究的是温润!圆融!懂不懂?你那股子劲儿跟剑尊大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纯粹,也他娘的太极端!刚易折啊!就比如你那‘寒蝉禁声’,”藏锋咂摸着嘴,眼神发亮又带点后怕,“冻人是真冻瓷实了!可你把自己后路也冻得跟冰疙瘩似的!打架哪是劈柴?一斧头下去就得断?得阴着点……咳!”
他赶紧清清嗓子。
“是得留点回转的余地!一口气打死了自己,还算什么本事?”
洛清璇缩坐在角落里最湿冷的阴影深处。
方才所见所闻:
夙家隐秘、神仙渡棋局、十岁通幽后期的怪物、那逼得凶神藏锋本能拔刀的裂世一刀……
如同万千陨星挟着业火砸进她焦枯的心湖。
那片刚刚被焚世恨意烧成白地的湖泊,此刻浊浪滔天,混乱不堪!
她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拉扯,死死钉在石床之上。
这就是她的“命”?
这就是那所谓的“少主”?
一个十岁孩童的皮囊下,却蛰伏着如此暴戾的饕餮之力!
那般吞噬煞气的凶蛮,那份冰封心魂的无情,那足以撼动藏锋这太古凶神的锋芒……
无一不在碾碎她过去习以为常的世界认知。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冰冷惧意,如同盘踞在心室的毒蛇,无声收紧身躯,带来窒息般的刺痛。
在这绝对力量的天堑面前,她昔日那些世家女儿的骄傲、所谓“护道”的天真念头,显得何等轻飘可笑!
藏锋那句“他生你生,他死你死”的符咒,此刻重逾万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神魂之上,扼住了她所有的未来。
她的复仇,她的存在,乃至她尚未燃烧殆尽的灵魂碎片,竟悉数绑缚在这个少年的一线生机之上!
然而,在这被黑暗与冰寒包裹的恐惧核心里,那被青冥灌入的焚世恨火,从未熄灭。反而在如山重压下,扭曲变形,淬炼出另一种更纯粹、更冰冷的东西。
她的目光掠过夙晏旻周身尚未弥合的细微伤口,扫过他承受巨大反噬而微蹙的眉心,一个念头如同鬼火磷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幽幽亮起:
他……并非无懈可击!
他需要时间——如同淬火之刃尚未完全冷却凝固的时间!
在这时间流逝的每一息里,她必须……
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不再是一碰即碎的累赘!
强到……
能在最终的碰撞中,成为一张真正有用的牌!
强到……
能将仇人的头颅,作为她最终证明自身“价值”的祭品,狠狠踩碎在脚下!
这由恐惧催生、被恨意淬炼的、扭曲而坚硬的求生变强之念,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绝,开始在她眼底沉淀、凝固。
那不是炽热的火焰,而是一块在绝对冰寒中被千锤百炼、淬上剧毒的顽铁。
沉玉窟中,劫煞如溪,却暗流翻涌。
夙晏旻静如死渊,鲸吞煞气化玉髓,心神沉在道基与新骨的交融深处。
青冥立若玄岳,冷眼点破诸般瑕疵,只在细微处落下冰冷的裁决之音。
藏锋倚壁挠头,时而啧啧称奇,时而指点激流中的扁舟,虽舟中人听而不闻。
洛清璇蛰伏幽影,惧火交织,灵魂在无形重轭下扭曲重铸,只为求得一丝生存与复仇的砝码。
他们,都在静候。
静候画尊牵引的下一枚棋子,落子于这宿命纠缠的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