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冥那毫无情感波动、只确认时间结束的飘渺声音在夙晏旻耳边响起时,他甚至恍惚了一瞬。
一年了。
熔岩的嘶吼、煞风的尖啸、骨骼碎裂又重组的剧痛……几乎成了生命唯一的伴奏。
骤然抽离,耳朵里反而一片寂静,连同身体都有些不习惯这种没有痛楚拉扯的轻盈。
藏锋丢给他一个灰扑扑的布袋,里面是干净的玄甲军预备役袍服。
“滚吧,小子。一天,就一天。别让烬血大人回头发现你还在外面浪。”
藏锋抱着剑,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但这笑容下似乎也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血煞战境可不比咱这,那里……是真的会死人的。放松点筋骨,但也别把骨头渣子里好不容易磨出来的那点锋利给躺软了。”
夙晏旻默默接过布袋,对青冥微微颔首,对藏锋那半是调侃半是告诫的话语没有回应。
他换上新的衣袍,虽然依旧是黑色制式,但布料明显柔软许多。
他看了一眼砺锋谷上方某个平台磐岳如山岳般矗立的沉默背影,转身,踏入了青冥为他开启的、通往神仙渡的空间裂隙。
当清冽纯净、带着草木与灵泉芬芳的空气涌入鼻腔时,夙晏旻忍不住闭眼,深吸了一口。
那股融于骨子里的铁锈、硫磺与血腥味似乎在缓缓褪去,紧绷了一年的神经悄然松弛了一根弦。
神仙渡依旧静谧清冷,云海翻涌,仙鹤长鸣。
但夙晏旻踏足地面的瞬间,目光就锁定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寒潭边上,一块被磨得温润如镜的巨大白色岩石旁。
石磊正赤着上身,闭目盘坐。
他皮肤黝黑如精铁,宽厚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结实的背脊沟壑淌下。
周身灵气氤氲,肉眼可见的气流正被他以蛮横的意志强行纳入丹田!
虽然笨拙,但那股引动天地灵气入体的势——引气成功!
他旁边那用来打熬身体的黑色玄铁块,表面都隐隐浮动着微弱的土黄色光泽。
另一边,悬壶阁外的药圃。
一片被精心划分出来的小小区域里,林轻语穿着一身新制的素青药童服,神情专注。
她灵巧的手指在几种形态奇特的药草间翻飞,小心翼翼地剔除着枯叶。
她身边几个小巧的药炉正吐着不同颜色的氤氲药气,有甘甜、有清苦、有辛辣……
奇妙的是,这些原本该混杂难闻的气息,在她身边却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梳理,最终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和谐药香云霞,盘旋在她头顶尺余处,不散不逸。
“咳。”一声清越的咳嗽。
云渺渺不知何时己站在了悬壶阁的回廊下。
她依旧素衣胜雪,怀抱古琴,那双能看透神魂的眸子带着温和的笑意落在林轻语身上,随即又移向走来的夙晏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似乎为这孩子身上那沉淀下来的、如同寒潭幽玉般的冷凝气息所触动。
“阿绫心思澄净,善引药性调和,天生灵窍通药。”
云渺渺的声音如同清泉涤尘,对夙晏旻解释,又像是赞许。
“我见其有缘,己收在身边,做个熬汤煎药的烧火丫头。”
她嘴角微扬,那一抹柔和冲淡了夙晏旻身上带回来的铁血寒煞。
夙晏旻心头微暖,对着石磊和林轻语的方向点了点头。
石磊感受到目光,猛地睁眼,看到夙晏旻,刚毅的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狠狠朝他挥了挥拳头!
林轻语也停下手中动作,看到他,小脸上绽放出纯净欣喜的笑容,用力地朝他招手。
这时,云渺渺广袖轻拂,两个温润的玉壶悄然出现在夙晏旻面前。
一碧一黑。
正是渡世生。
碧壶温润盈满,黑壶沉凝欲滴。
连那被多次开启的碧玉壶口都完好如新。
“酒水不多,省着些用。但也别太吝啬。身伤可忍,魂伤……拖不得。”
云渺渺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关切,如同琴弦轻拨,抚慰心神。
夙晏旻珍而重之地将酒壶收起:“谢云姨。”
刚收好酒壶,一股冰冷彻骨的锋锐气息悄然而至。
霜姨站在远处的冰晶小径上,白衣胜雪,与周围的清冷完美融合。
她的目光落在夙晏旻身上,从头到脚,如同最锋利的寒刃刮过,审视着他每一寸肌肤筋骨,以及那深藏眼底的意志。
片刻后,她薄唇微启:
“哼。”
声音依旧冷冽如万载冰峰相撞,没有多余言语。
但夙晏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声“哼”最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冰冷。
像是冰峰顶端万年不化的积雪,被一丝穿云阳光晒暖了表层。
那股压迫性的审视锋锐气息,也在这声“哼”后消散无形,不再刺人,只留下一片空旷的寒冷。
这是霜姨式的回应,无声胜有声。
“谢霜姨。”夙晏旻再次恭敬行礼。
最后,他走向万书阁方向。
墨无痕的身影依旧隐在虚空星图画卷之后,只有几颗凝练的星辰光华流转。
“回来就好。”
墨姨的声音依旧平和悠远,仿佛隔着万古星河传来。
随即,一点微光从画卷深处飞出,悬停在夙晏旻面前。
光芒敛去,是一支笔。
并非寻常毛笔,更像是一把凝练了星辉月魄的玉质短笔!
笔杆如玉髓冰晶,约莫半尺长,莹润透光,其内仿佛有万千星辰尘埃静静沉浮、明灭。
笔锋并非毫毛,而是由极其锐利坚韧的星髓毫玉自然凝聚而成的一束锥型锋芒!
其形状可随意念微调,此刻静止时,便如同一枚小小的凝固星棱,锐利得似能划破空间。
它静静悬浮,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却散发着一种纯粹的、首指万物的锋芒与灵韵。
“这支‘点星河’,待你从那“炼狱”活着走出来时,”墨无痕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期许,“便赠予你执笔落墨,勾勒属于你的道途。”
夙晏旻的目光瞬间被那支玉笔吸引,心头微震。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虚触那冰凉的玉杆。
“点星河”轻颤,似有感应,并未抗拒。
“定不辜负墨姨期许。”
夙晏旻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这一天,夙晏旻哪里也没去。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口曾日夜打熬筋骨的寒潭边缘。
看石磊一次次笨拙又坚定地冲击引气壁垒,汗水摔碎在岩石上的声响仿佛带着力量。
看林轻语专注地摆弄药草,清丽的侧脸在药气蒸腾下显得宁静而充满希望,头顶的药香云霞如同小小的祥云。
看仙鹤掠过远处的云峰,留下清越的鸣叫,将云海剪开一道长长的波痕。
看万书阁上空那浩瀚星图缓缓流转,星辰轨迹蕴含着玄奥至理。
他只是坐着,运转着玄牝玉髓功。
周身再无煞风撕裂,也无熔岩灼烧,只有精纯温和的天地灵气缓缓滋养着那千锤百炼后的身躯与神魂。
每一轮灵力流转,都是一种无声的修复与沉淀。
他身上的旧伤疤在灵气和玉髓功的浸润下,颜色变得更深沉,如同玉石古朴的沁色,也更为紧实坚韧。
那两壶新得的渡世生静静地放在身边。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安静地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感受着体内那经过地狱熔炉打磨后、此刻在安稳中沉淀得更加深沉浑厚的力量。
腰间的“霜寂”在温润灵气的安抚下,冰冷的煞意也显得内敛,只有一丝寒芒在刀鞘深处蛰伏。
一天的光阴,在神仙渡的清冷钟声里,静默流淌。
休憩,并非懈怠。
是为下一次淬火,积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