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与吴天等人一路行来,周遭的空气随着靠近岭南城而愈发燥热。
远方,连绵起伏的火山群在暮色中勾勒出暗红的剪影,地脉深处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视线。
将整座依火山而建的城池笼罩在一片流动的琥珀色光晕之中,仿佛大地自身在呼吸吐纳。
萧玄想起此前诸葛无双所言,侧首问吴天:“本王听闻,岭南城盛产一种‘炎晶矿’,其开采提炼后的高热,竟能替代柴薪,用于日常烹煮?此事当真?”
吴天恭敬回道:“回禀王爷,千真万确!”
“自王爷严令颁布,禁止砍伐山林以护水土,岭南百姓便多赖此矿生火造饭,成效显著。”
萧玄剑眉微蹙,带着探究:“既有此便利矿藏,缘何先前弃之不用,偏要伐木取薪?”
吴天连忙解释,“王爷明鉴,这炎晶矿虽好,然开采之险,使用之费,远非伐木可比。”
“昔年山林葱郁,取木易如反掌,既无风险,更无花费,自然人人趋易避难,不愿以身犯险深入矿脉。”
吴天神色凝重地补充:“此矿乃地脉火气千年凝聚之精华,矿脉所在,常有地火暗流涌动,喷发无常。”
“矿工下井,需时刻提防熔岩突袭,更要警惕盘踞矿洞的火系妖兽,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谈话间,岭南城那由巨大火山岩垒砌的厚重城门己近在眼前。
甫一踏入城门,一股混合着硫磺气息,烤肉焦香与辛辣调料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赤膊的汉子们油光发亮,在特制的炎晶石烤架上翻动大块岩羊肉。
油脂滴落,“滋啦”爆响,腾起半人高烈焰,引得食客拍桌叫好!
主街地面嵌入暗红色炎晶碎石,散发温热。
赤足小贩推着特制铁轮车穿梭,车轮摩擦迸溅火星。
车上堆满火山泥烧制的厚壁陶罐,煨着热气腾腾的蛇羹。
奇妙的是,每个罐底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炎晶薄片,持续供热三日之久!
几个穿丝绸长袍的行商,蹲在路边,用特制长柄镊子夹取滚烫陶罐。
他们袖口绣着肉眼难辨的冰蚕丝暗纹,遇热泛起幽幽蓝光,散发丝丝凉意——此乃岭南商人防烫秘技。
“客官!尝尝咱岭南地道的‘地火酿’吧!”
酒肆老板娘热情吆喝,掀开窖门石板,更灼热数倍、混合酒香硫磺的热浪汹涌而出。
三丈深地窖如熔岩洞穴,数百粗陶酒瓮坐于天然地热岩上,瓮身以炎晶粉泥浆写着“壬寅年惊蛰”——唯有火山躁动惊蛰时封存,方得最烈最醇佳酿!
转过雕刻古老火焰图腾的巨大石柱,震耳打铁声传来。
“火龙巷”内,十二家铁匠铺炉火映红半边天!
学徒赤膊踏动兽皮风箱,鼓风令炉膛炎晶爆出刺目青白烈焰!
巷中段,须发皆张的老铁匠王莽,上身刺满火焰图腾,正用长钳夹起白炽铁胚,大喝一声,浸入翻滚金红气泡的小型岩浆池淬火!
“嗤——!!!”白雾冲天,硫磺刺鼻!
“瞧好了!咱老王家的菜刀传了三代!”
王莽声如洪钟,举起淬火完毕的寒光厚背厨刀,运力劈向厚重铁砧!
“铛——嚓!”脆响声中,铁砧一角被齐整削下,断口平滑如镜!
巷尾“巧工坊”则精致凉爽(显然有降温法阵)。
少女们戴银丝手套,用细镊将碎炎晶精心镶嵌于铜镜边缘。
掌柜娘子笑吟吟拿起成品:“贵客请看,‘七星长明镜’。”
“镜缘七主晶辅三百六十碎晶,按‘七星聚灵阵’排列。”
“夜间置于庭院,光华清亮稳定,照亮十丈方圆,抵十盏灯笼!居家夜行皆宜。”
镜缘炎晶散发温暖橘红光晕。
“让开!快让开!”急促呼喊与沉重脚步撕裂喧嚣。
几名满身黑灰,神色仓惶的矿工,抬着两副担架冲进城。
担架上的人形焦炭蠕动呻吟,浓烈焦糊肉味弥漫!
“是七号矿洞!地火突然喷发了!李老三他们…没跑出来啊!”
领头矿工嘶哑哭喊,脸上黑灰被泪水冲出沟壑。
紧接着,一褴褛妇人如风中残叶扑跪滚烫街心,枯臂死箍着气息奄奄的瘦弱孩子。
额头撞地闷响,朝城主府嘶嚎:“青天大老爷开恩啊——!”
“求赏救命药!孩子…快熬不住了…矿上发的‘火毒贴’…就是烂泥巴!”
“买药钱…都被黑心王扒皮克扣…填他买矿窟窿了!”
“那是娃的命钱啊——!”凄厉控诉如冰水泼入油锅,周遭喧闹凝固,无数目光投向绝望母子,焦黑担架,紧闭的城主府大门。
空气弥漫血腥、焦臭与无声愤怒。
吴天脸色铁青,急近萧玄“王爷,此妇血泪句句属实!”
“属下暗查确凿,以‘黑石矿场’王魁为首的工头,勾结大矿主!”
“强收矿工血汗矿仅市价三成,转手高价倒卖!”
“矿工所得…连劣等‘清心散’药渣都买不起!”
“更有甚者,”吴天眼中寒光闪烁,“为赶节前出矿讨好贵人,竟无视地火司‘七号洞燥热异常’预警,今早强逼三队矿工下井!”
“此等草菅人命,敲骨吸髓之积弊,民怨如地火奔涌!”
萧玄目光如冰针,扫过焦黑伤躯,气若游丝的孩子,矿工眼中怒火与平民脸上麻木。
眉头拧成死结。
岭南“繁荣”竟以血肉为薪柴!
萧玄望向暮色中威严的城主府,眼神锐利如寒刃。
恰在此时,三年一度的地火节狂欢强行压下阴霾,整座城如坠熔炉!
震天锣鼓号角响起!
数百赤膊青壮齐呼古老号子,扛起三丈高、火山岩粗粝雕琢的火焰神像!
神像双目镶嵌极品炎晶原石,折射夕阳,威严逼人!
队伍过处,神像目光扫过,青石地砖缝隙“嗤嗤”作响,腾起幽蓝献祭火苗!
然,神像阴影掠过街角,一枯瘦老妪正佝偻扒拉矿车洒落的碎渣,寻找能换半块饼的微光。
孩童欢笑如跳动的火苗,追逐“火鼠车”——火山竹编鼠形灯笼,内填自发光的炎晶粉末。
暮色中,成百上千“火鼠”拖曳橘红、明黄、幽蓝光尾,在昏暗街巷上空交织成璀璨流动星河!
城西斗火场喧嚣鼎沸!
尘土飞扬,热浪灼人!
赤膊汉子手持特制炎晶短棍(棍身缠防烫蜥蜴皮),捉对厮杀!“砰!”短棍猛烈撞击,接触点炸开金红、亮白、幽蓝的绚烂火花!
火星西溅,灼肤燃毛,硫磺焦糊弥漫!这是力量与勇气的较量,是对地火之力的驯服礼赞!
万众瞩目下,今年“火王”金环竟被一位身姿矫健、火红高马尾的少女夺得!
她手持焰鞭——浸秘制火油的巨蟒筋镶嵌细碎炎晶——旋身如风,鞭甩破空!
“啪!”鞭梢如活物抽击青石板,高温精准力道烙下清晰展翅凤凰图案!满场山呼海啸!
萧玄目光扫过场边落败汉子,他们浑身焦痕皮翻肉卷,却开怀大笑,展示伤痕,豪饮烈酒。
岭南人眼中,此乃勇者勋章,地火血脉印记!
震天欢呼中,吴天不动声色再近萧玄,低语仅二人可闻:“王爷,讨药妇人其夫上月死于三号矿洞塌方,抚恤被工头吞大半。”
“其子患吸入矿尘‘石肺症’,‘清心散’是唯一稍效之药…”
“黑石矿场名下,类此‘石肺症’矿工及家属…不下百人。”
萧玄注视少女明媚笑脸,又扫过角落“勇士”,眼底冰寒更深。
这伤疤换取的“荣耀”,在真正苦难压榨前,脆弱而讽刺。
次日拂晓,萧玄亲临火山腹地炎晶矿场。
巨大矿洞口外,上百玄武岩运矿车阵列。
矿工头目李大锤,满脸烟火色,精瘦结实,唾沫横飞展示“宝贝”——改良精钢矿凿,尖端镀薄如蝉翼却坚硬的黑曜石膜!
“嘿嘿,王爷您看!老张头琢磨三年的好东西!比旧凿子耐用三倍!对付最硬炎晶母岩如切豆腐!”
他黝黑脸笑容灿烂,但布满老茧灼痕的手,提“老张头”时几不可察一颤。
旁一年长矿工低语:“凿子是好…可老张头…唉…”声被凿击淹没。
吴天眼神微动——老张头,发明者,因拒交“秘方”给工头王魁“孝敬”,上月矿下“意外”被落石砸断腿,现躺漏风窝棚等死。
深入矿洞,灼热气浪窒息。
弥漫硫磺粉尘中,竟飘来焦香烤饼气!
休息区内,几名健妇麻利操作特制便携炎晶烤炉,火候精准——融饼中厚奶酪,油脂浸润面饼,却不焦糊。
一圆脸妇人眼尖,热情切刚出炉炊饼递上,饼皮金黄酥脆,馅满香料肉汁,奶酪拉丝:“贵人,尝尝‘地心饼’!”
“加特制火椒酱,一口暖到心窝,浑身是劲儿!”笑容淳朴。
旁一添柴妇人,沾满煤灰的脸抬起,嘴唇嗫嚅,终低叹:“饼子暖身…暖不了心口窟窿…娃他爹‘石肺’,咳如破风箱…那清心散…唉…”
目光投向矿洞深处,那里埋葬太多冤魂与未竟指望。
这小小休息区,是矿工抱团取暖孤岛,亦被冰冷压榨死亡阴影包围。
回到城主府,年逾八旬,精神矍铄的老城主,正自豪指点厅中沙盘上岭南城“火龙吐息”状主街。
“先祖建城,以地火之形导引地火之气!”枯指点过“龙脊”七标记。
“此七口深井,首通地下冰河冷泉!乃全城命脉!”话音落,窗外远处瞭望塔顶,猛地喷涌十二道粗大水柱!
水柱冲霄,遇火山灰凝结,成巨大灰白水汽防护罩,如为躁动火山撑起降尘巨伞!
萧玄面沉如水,声如寒铁:“好个‘火龙吐息’,好个‘命脉’!”
“然本王今日所见,此城命脉之上,附骨之疽盘踞,吸髓敲骨!”
萧玄目光如电,扫过闻讯赶来的大小官吏、矿场主,即刻起:
影卫听令!速将黑石矿场主赵黑山、工头王魁及其党羽锁拿下狱!
查封其名下所有矿场、库房、宅邸!
凡涉克扣抚恤、强买矿工矿藏、罔顾预警强令下井致矿难者,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吴天!调王府储备‘清心散’及外伤良药,即刻于城西设点,免费救治此次矿难伤者及所有患‘石肺症’矿工!
开王府粮仓,设粥棚,确保伤亡者家属温饱!
本次矿难及近三月内所有因工致死致残者,由王府库银先行垫付足额抚恤!
标准翻倍!伤残者,王府供养终身!
成立‘矿监司’,首属王府!
派驻修士监测地火,预警权高于一切!
遇险情,有权强令停工撤离!
即日起,所有矿工工酬,按开采炎晶品质、数量,以市价七成保底结算!
严禁任何形式克扣、强买!违者重处!
所有矿场,必须为矿工购买‘地火险’。
保费矿场主承担七成,王府补贴三成。
涵盖工伤、职业病(如石肺症)、身故赔偿。
征召并厚待如‘老张头’等匠人!
王府出资,推广黑曜石镀膜矿凿等安全高效工具!其发明者享专利分红!
设匿名‘地火匣’于各矿场、街市。
凡举报矿主工头不法、隐患不报,查实重赏!庇护举报者!
令出如山,影卫如虎狼扑出!
城中一片肃杀!*
老城主面色复杂,最终深深一揖:“王爷仁心铁腕,岭南之幸!”
萧玄行至工坊区,正逢匠人试验新式炎晶炉。
炉身增盘旋铜管,导余热入邻澡堂。
“妙啊!”精干负责人兴奋拍炉壁:“一炉两用,省三成炎晶!成本降,穷苦街坊也能常洗热水澡了!”
萧玄颔首:“此利民之举甚好!”
“《安民令》亦将鼓励此类节能巧思,王府设‘地火匠心奖’,厚赏推广者!”
当萧玄车队离城,车厢多了几个不起眼的火山泥“暖寿瓮”。
车夫乐呵呵拍罐:“王爷,老人家过冬就靠它!”
“放块鸽蛋大炎晶,捂被窝暖三月!”
然而,回望城门,那对讨药母子仍蜷缩角落,孩子微弱咳嗽被渐起节日焰火淹没。
城西喧嚣、城主府丝竹与此处死寂成残酷对比。
夕阳熔金,城楼火焰旗猎猎。
旗杆下,红发“火王”少女正教孩童跳“火雀舞”,身影跃动如火焰精灵。
远方火山云喷薄,似大地炽热柔情。
萧玄收回目光,指尖轻叩冰凉陶瓮。
岭南城的火,终需涤荡。
萧玄沉声对吴天道:
“此地积弊,非铁腕能吏不可破!”
车队远去,岭南城在暮色与地火中喘息。
新令己颁,血债待偿,希望的火种,亦在“火王”少女跃动的身影与孩童纯真眼眸中悄然点燃。
真正的治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