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天光自厚重的云层缝隙中艰难地洒落下来，给这片刚刚经历过暴雨与瘟疫双重洗礼的营地，镀上了一层浅淡而脆弱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混杂着草木的清新，以及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药草味。
林风站在自己的小帐篷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而洁净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紧了紧身上那件还带着潮气的粗布外衣，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个小小的、绣着云纹的灰色荷包。
荷包尚有余温，仿佛还残留着张角指尖的触感。
“你走吧，林风。”
“去寻找你认为对的路。”
“营门……不会阻拦你。”
张角的话语，如同昨夜的雨丝，依旧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自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只要他现在迈开脚步，朝着营门的方向走去，就能离开这个注定走向毁灭的漩涡，就能摆脱这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与羁绊。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营门处的守卫在看到他时，或许会有些惊讶，但最终会在某种无声的默契下放行。因为那是天公将军的命令，在这个营地里，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他迈开了脚步，方向正是营门所在。步伐有些虚浮，不仅仅是因为疲惫，更因为内心的挣扎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宿营区域，踏上通往营门的主道时，几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青杏，还有……石榴？以及另外两三个年纪相仿、他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小女兵。她们都是之前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疫病中，被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幸运儿。
青杏依旧是那副羞涩腼腆的模样，低着头，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如同雨后初绽的桃花瓣。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显然也是刚起不久。她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几块看起来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石榴站在青杏旁边，她的脸色比起前几日己经红润了不少，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大胆和热情的水汪汪大眼睛，此刻也恢复了几分神采。只是或许因为大病初愈，她的气色还有些虚弱，不像往日那般活力西射。她手里则提着一个旧水囊，看起来沉甸甸的。
她们身后的几个小女兵，也都捧着类似的东西，大多是一些最简单的食物和饮水，是她们在这个物资匮乏的营地里，所能拿出的、最珍贵的“谢礼”。
“林……林先生……”青杏的声音细若蚊呐，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戳到胸口。她将手中的陶碗小心翼翼地递到林风面前，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泥土的痕迹。
石榴则要大胆许多，她抬起头，用那双恢复了神采的大眼睛望着林风，虽然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真诚的感激：“林先生，这是我们……我们凑的。你……你要走了吗？”
林风看着她们，看着那碗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旧水囊，看着她们脸上那混合着感激、不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与期盼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些食物，或许就是她们今天，甚至未来两三天的口粮。她们却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送给一个……即将抛下她们独自逃离的人。
“谢谢你们。”林风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没有去接那些东西，“我……”
他想说“我只是路过”，想说“我还有事”，想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然后继续他逃离的脚步。
但当他对上青杏那双偷偷抬起、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般的眼眸时，当他对上石榴那双写满了“你真的要走吗”的询问眼神时，当他看到她们身后那几个小女兵眼中同样流露出的依赖与不舍时……那些准备好的谎言，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强烈的感受，如同暖流般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
那不是简单的感动，也不是单纯的愧疚。那是一种……被需要、被信任、被寄予希望的感觉。一种让他这个在现代社会如同螺丝钉般活着、习惯了冰冷交易和漠然关系的社畜，感到既陌生又无比珍贵的……自我价值实现感。
他的存在，他的知识，他的举动，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对着电脑加班、为了KPI而焦虑的林风，在这里，他是她们眼中的“救命恩人”，是那个懂很多、能带来希望的“林先生”。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依赖，如同无形的枷锁，比任何实质的镣铐都更能束缚住他的脚步。
他想起了昨夜，张角那双疲惫却依旧清澈的眼眸。她放他走，并非不信任他，恰恰相反，那是一种更深沉次的信任——相信他能找到更好的路，相信他不会辜负这份“自由”。
他也想起了张角谈及“黄天理想”时，眼中闪耀的光芒，以及那光芒背后，难以掩饰的孤独与脆弱。她肩负着数十万人的希望，却可能比谁都清楚前路的艰难与渺茫。她放他走，或许也是一种……不愿让他这个“异数”也一同沉沦的保护？
值得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黄天”，为了一个可能根本无法实现的理想，为了这些萍水相逢、随时可能在战火中消逝的生命，放弃近在咫尺的自由，重新投入这片注定血流成河的泥沼？
理智告诉他，不值得。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
看着眼前这些稚嫩却又因乱世而早早失去童真的脸庞，看着她们眼中那如同星火般微弱却又无比真实的希望之光，感受着怀中那个尚有余温的荷包……
林风缓缓地、缓缓地，将那只己经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荷包，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些因为他的犹豫而屏住呼吸、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期盼的小女兵们。
逃避，或许能苟活一时。但他的良心，他的灵魂，将在余生的每一个午夜梦回，被这份沉重的愧疚反复炙烤。
他来到这个世界，也许偶然，但既然己经来了，他所拥有的知识和见识，在这个时代，或许真的应该去做些什么。即便不能改变最终的结局，即便依旧无法阻止历史的车轮，但至少……他可以尝试，可以努力，可以为这些在黑暗中挣扎的生命，带来哪怕一丝微光。
为了她们眼中的希望，为了张角那份沉重的托付，为了……他自己心中那刚刚被点燃、不愿熄灭的微火。
林风抬起头，迎着清晨微冷的风，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决绝，有苦涩，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轻轻推开了青杏递过来的陶碗，弯下腰，摸了摸青杏的脑袋，看向她们的眼睛，用一种她们从未听过的、温和却又无比郑重的语气，缓缓说道：
“谢谢你们的心意。不过……这些东西，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顿了顿，迎着女孩们困惑不解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