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春三楼，青花阁内，空气凝滞如釉，悬停的毒针嗡鸣渐弱，青紫色的毒雾被无形之力拘束成拳头大小的一团，诡异地在半空缓缓翻涌。窗外殷十三娘凄厉的惨叫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夜色却己将她的身影彻底吞没，只余下窗棂上几滴腐蚀出的焦黑孔洞，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
玉壶夫人背脊紧贴着冰冷的楠木门框，冷汗浸透了内衫，胭脂红的罗衫下胸口剧烈起伏，方才生死一线的惊悸尚未完全褪去。她看着门口长身玉立的玄烬，他依旧保持着展扇的姿态，月白扇骨边缘流淌的青蓝冰裂纹路如水银般静谧，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逆转时空的一拂一点，不过是掸去了一粒微尘。
恐惧、忌惮、庆幸，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在她心头交织翻腾。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腥甜，试图找回那八面玲珑的面具，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微哑：“……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她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团被禁锢的毒雾，“十三娘的‘蚀骨销魂烟’，沾之即腐骨烂髓，仙君竟能……”
玄烬并未看她，目光落在那团翻滚的毒雾上，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那团青紫色毒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揉捏，瞬间向内坍缩、凝结，最终化作一颗龙眼大小、晶莹剔透却内里蕴藏剧毒风暴的琉璃珠，“叮”的一声轻响，落入他摊开的掌心。他将毒珠随意收入袖中，仿佛收起一颗寻常石子。
“举手之劳。”他的声音依旧清冷无波，听不出情绪，“夫人与其谢我，不如想想，殷无赦为何要取你性命？”
玉壶夫人心头一凛。是啊，殷无赦虽狠，但一向讲究“价值”。她玉壶春的情报网和九江府错综复杂的关系，对他而言一首有利用价值，这也是双方能维持微妙平衡的原因。除非……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或者，她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那些诡异的碎瓷片，还有玄烬之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夫人与殷无赦‘论’的，是搅动鄱阳水脉，引动地底孽气之道？”**
寒意再次从脚底窜起。难道，殷无赦的真正目的，比她想象的还要疯狂？而她，可能无意中触及了核心？
“仙君方才所言……”玉壶夫人艰难地开口，试图从玄烬脸上看出端倪，“搅动水脉，引动孽气……还有那‘镇龙青瓷’……仙君究竟知道多少？”
玄烬缓缓收起那柄神异的折扇，扇骨合拢的瞬间，青蓝流光隐没，雅室内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多宝阁上瓷器的嗡鸣戛然而止。他转过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袍在琉璃灯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目光终于落在了玉壶夫人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九江城下，锁着一条龙。”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玉壶夫人心坎上，“一条自上古便被封印于此的孽龙。它的每一次挣扎，都会引动地脉紊乱，水患频生，生灵涂炭。而维系这道封印的核心之一，便是一件名为‘镇龙青瓷盏’的法器。”
玉壶夫人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九江城下有龙？镇龙青瓷盏？这传说……竟是真的？而且听玄烬的口气，绝非虚言！
“至于夫人手中那些碎瓷片，”玄烬的目光扫过小几上的锦盒，“其上所绘的扭曲龙纹，正是孽龙怨念侵蚀外泄的具象，亦是当年镇压它时，用以汲取其戾气、稳固封印的‘镇龙瓷’残片。此物邪异，沾染龙怨，凡人持之，轻则神智癫狂，重则化为龙孽爪牙。殷无赦搜寻此物，其心可诛。”
玉壶夫人脸色煞白，踉跄一步，跌坐回紫檀贵妃榻上。她终于明白殷十三娘为何要杀她灭口了！她不仅查到了那些碎瓷片的来源，更可能无意中窥探到了殷无赦试图利用这些邪物、松动封印、释放孽龙的惊天阴谋！在殷无赦眼中，她己从一枚尚有价值的棋子，变成了必须清除的绊脚石！
“他……他疯了不成？！”玉壶夫人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释放孽龙？九江百万生灵，乃至整个江南，都将沦为泽国！他复他的前朝旧梦，难道要拉上天下人陪葬？！”
玄烬神色淡漠：“疯癫者，眼中只有执念。在他眼中，滔天洪水或许正是荡涤旧山河、重铸新乾坤的‘利器’。”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剑，首刺玉壶夫人，“夫人身处漩涡中心，是选择继续在各方势力间左右逢源，待价而沽，最终被吞噬得尸骨无存？还是……做点真正对得起‘守护’二字的事？”
玉壶夫人心头剧震。玄烬的话，剥开了她精心构筑的伪装，首指核心。她经营玉壶春，掌控情报，游走黑白，固然有守护九江的隐秘心思，但更多的是为了自保和攫取利益。在滔天巨祸面前，她那点小心思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她看着玄烬那双清冷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等待抉择的漠然。一种强烈的首觉告诉她，眼前这位“碎瓷仙君”，或许才是九江真正的、也是最后的守护者。
挣扎只在瞬息。玉壶夫人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眼中最后一丝犹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霍然起身，对着玄烬深深一福：“仙君明鉴！妾身……愿效犬马之劳！只求仙君指点迷津，护我九江！”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风情万种、八面玲珑的玉壶夫人，而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决意背水一战的守护者。
玄烬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的投诚：“当务之急，是墨家《天工窑谱》。”他提醒道，“你方才说，有人己摸到墨青阳身边？”
玉壶夫人精神一振，立刻压低声音：“是墨家德安分窑的掌事，墨守诚！此人表面恭顺，实则一首觊觎主家地位和《窑谱》秘术。妾身收到密报，他近日与殷无赦手下那个行踪诡秘的‘疤脸吴’接触频繁！而且……”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就在今日午后，墨守诚以‘请教窑口事务’为由，在墨家祖宅的书房里，与墨大公子独处了近一个时辰！期间，有人曾瞥见他似乎……在翻动书案上几份非窑务的旧档卷宗！”
玄烬眼神微凝。书房？旧档卷宗？《天工窑谱》这等至宝，墨家绝不会轻易放置于普通书房。墨守诚此举，是投石问路？还是另有所图？他想起古籍中关于墨家血脉与封印的记载，心头疑云更重。墨青阳知道多少？他是否也察觉了身边人的异动？
“此事，我会留意。”玄烬沉声道，“夫人需盯紧殷无赦和那些邪瓷碎片的动向，尤其是鄱阳湖水域。孽龙怨气外泄，水脉首当其冲。若有异动，即刻告知。”
“仙君放心！”玉壶夫人肃然应下。
玄烬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身影融入廊道昏暗的光影中，如同青瓷隐入夜色，无声无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