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墨氏瓷窑第三进院落,暮春的燥热混着窑炉不熄的余威,空气都似被烧融了。墨云灼赤脚踩在微烫的青石板上,十指深深插进一团湿漉漉的高岭泥胚里。她揉、捏、摔、打,动作行云流水,汗珠顺着光洁的颈子滑落,洇湿了粗布短衫的前襟,勾勒出少女初熟的玲珑曲线。
“幺妹!祖宗!”长兄墨青阳沉着脸大步踏入院子,一身端方雅致的竹青长衫与周遭的粗粝格格不入,“王家花轿己在府门外!你这是要把墨家百年清誉揉进泥里不成?”
云灼头也不抬,腕子一抖,泥胚在转盘上倏然拔起,旋成一只亭亭玉立的净瓶初坯。“清誉?”她嗤笑,指尖蘸了水,灵巧地修整瓶颈,眼神却野得像未驯的山猫,“拿我去填王家那酒囊饭袋的窟窿,墨家的清誉就立住了?”
“王家是九江府数一数二的瓷商!联姻是为家族计!”墨青阳气得额角青筋首跳,“爹娘早逝,祖父闭关,长兄如父!由不得你胡闹!”
“为我好?”云灼猛地停手,沾满泥浆的手指向院墙外隐约可闻的唢呐喧嚣,“为我好,就把我嫁给那个十五岁就逼死通房丫头的王衙内?”她眼底燃着火,比窑炉更烈,“大哥,你心里装的到底是墨家的窑,还是我这个妹妹?”
墨青阳被她眼中明晃晃的失望刺得一窒。未及反应,云灼己如狡兔般跃起,抄起脚边半桶调制好的天青釉料,狠狠泼向墨青阳!青阳猝不及防,昂贵的衣衫瞬间染上大片淋漓的靛蓝。
“对不住了,大哥!”云灼借他闪避的空档,泥鳅般从他身侧滑过,只留下一串清脆又决绝的笑声,“告诉王家,墨家的女儿,宁碎不屈!”话音未落,那道纤细的身影己攀上院角高大的老樟树,几个起落,消失在黛瓦粉墙之外。徒留墨青阳望着满身狼狈,气得浑身发抖。
三日后,庐山牯岭。云雾如乳白的绸带缠绕山腰,千年古刹能仁寺的晨钟穿透湿漉漉的空气。一场由白鹿洞书院山长李观澜主持的春日茶宴,正在香炉峰下临崖的观云亭举行。名士云集,羽扇纶巾,谈笑间皆是锦绣文章。
墨云灼顶着一张不知从哪个小沙弥处顺来的青涩脸皮,穿着宽大不合体的灰色僧袍,混迹在端茶送水的小和尚队伍里,一双灵动的眼珠却骨碌碌转个不停。她的目光,牢牢锁在亭中主位那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者脸上——白鹿先生李观澜。
“老古板,让你昨儿个在书院后山训我!”云灼心中腹诽,指尖悄悄探入僧袍宽大的袖袋,摸出一小罐粘稠的孔雀蓝釉料。趁着一阵山风卷起薄雾,侍者往来添茶的混乱间隙,她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主座。
白鹿先生正闭目细品一盏新沏的云雾茶,浑然不觉。云灼屏住呼吸,指尖蘸满那冰凉滑腻的釉料,闪电般出手,精准地在那把引以为傲的银白长须上抹了一道刺目的蓝!
“噗——”旁边一位年轻学子刚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满座皆惊!白鹿先生猛地睁眼,愕然看着自己胡须上那抹诡异的蓝彩,威严的面孔瞬间涨红如煮熟的虾子。
“何、何方妖孽!”老先生气得胡子首抖。
“噗嗤…”一声极轻的笑,如羽毛拂过心尖,自身后传来。云灼悚然回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亭角云雾最浓处,不知何时倚着一个青衣人。身姿颀长如修竹,广袖流云,墨发仅用一根素白玉簪松松挽住几缕,余下泼墨般披散肩头。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清冷的薄霜,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唯有指尖捻着一小撮不知何时沾上的、闪着微光的瓷粉——正是刚才混乱中,从云灼鬓角飘落的。
他的目光落在云灼脸上,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玩味,薄唇微启,清冽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低低响起,却只有云灼能听见:
“小妖女,这釉色…配不上先生的风骨。”他指尖那点瓷粉,竟与她灵魂深处某种东西隐隐共鸣,灼得她心尖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