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墨家祖窑依山而筑的层层院落。松柴燃烧后的余烬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混着清晨草木的清气,形成一种独特的、略带焦苦的芬芳。甘棠湖吹来的风带着水汽,掠过层层叠叠晾晒在竹架上的泥坯,发出细微的呜咽。
墨云灼的闺房“听瓷轩”内,却弥漫着与清新晨光截然不同的紧绷与凝滞。
她半倚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素锦薄被。昨夜被碎陶片划破的靛蓝细麻衣袖早己被换下,此刻手臂裹着洁净的白棉布,隐隐透出淡黄色的药渍。周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药香的汤剂,坐在榻边,眼圈红红的,一边用调羹小心搅动,一边絮叨着:“我的小祖宗哎,你可吓死嬷嬷了!深更半夜往那老窑里钻,还伤着了…这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得了…”她说着,又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采薇和采苓这对双胞胎丫鬟,一个拿着拧干的热帕子,一个捧着一碟蜜饯,都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担忧。采薇性子急,忍不住道:“小姐,到底是谁伤的你?告诉大少爷,让大少爷替你做主!”
云灼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她避开周嬷嬷递过来的药勺,目光有些飘忽地投向窗外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晨露在洁白的花瓣上滚动,晶莹剔透,让她莫名想起昨夜窑火中,某人颈侧滑落的汗珠…那微凉的触感,紧贴的滚烫,以及那双深潭般眼眸里翻涌的、令人心悸的暗流…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颈侧锁骨的位置,那里,龙纹胎记己恢复如常,淡得几乎看不见,但肌肤下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灼热和酥麻。
“嬷嬷,我没事,皮外伤而己。”她收回手,强自镇定地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了下去,苦涩的药汁让她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就是…就是遇到了个宵小之徒,想破坏窑基,被…被仙君打跑了。”提到“仙君”二字,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低了下去,耳根又有些发热。
“仙君?”周嬷嬷一愣,随即恍然,“哦!是那位玄烬仙君?”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敬畏,又仔细打量云灼的神色,“那…仙君他人呢?”
“他…”云灼刚想说“他把我送回来就走了”,房门却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墨青阳一身藏青色劲装,显然是刚从练武场回来,额角还带着薄汗。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面色沉凝如铁,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榻上的妹妹和她裹着纱布的手臂。
“哥…”云灼被他严肃的神情看得有些心虚。
墨青阳没应声,径首走到榻前,无视周嬷嬷和丫鬟们,一把掀开薄被,动作近乎粗鲁地抓住云灼未受伤的那只手腕,三指精准地搭上了她的脉门。一股浑厚温和的内力瞬间探入,仔细探查她体内是否有暗伤或异样气息残留。
云灼被他捏得手腕生疼,忍不住抗议:“哥!你轻点!我真没事!”
墨青阳充耳不闻,内力在她经脉中游走一圈,确认除了失血带来的些许虚弱和手臂外伤,并无其他内伤或邪气入侵的迹象,紧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他松开手,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云灼的脸,尤其是她颈侧的位置,沉声道:“昨夜到底怎么回事?玉玑子道长为何要袭击你?还有…玄烬!”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陡然加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警惕,“他为何会在那里?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带着兄长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重的忧虑。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嬷嬷端着空药碗,噤若寒蝉。采薇采苓更是大气不敢出。
云灼心头一跳。兄长果然察觉到了她和玄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昨夜窑炉里那失控的纠缠和暧昧,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里,此刻被兄长锐利的目光剥开,让她既羞窘又有一丝莫名的委屈。她张了张嘴,想解释玉玑子的阴谋,想说明玄烬的相救,可话到嘴边,关于龙纹胎记的异动、玄烬那复杂难辨的眼神、以及那句冰冷的“宿命”,却像巨石堵在喉咙里。她不能全说,至少现在不能。
“玉玑子…他勾结外人,想用邪术污损我们窑基的火德,引动地脉阴煞!”云灼选择说出部分真相,语气带着后怕和愤怒,“他好像…好像还提到了什么‘钥匙’…至于仙君…”她顿了顿,迎上兄长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坦荡,“他救了我,仅此而己。哥,你疑心太重了,仙君他…是守护九江的。”
“钥匙?”墨青阳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眉头锁得更紧。他深深地看着妹妹,试图从她强作镇定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心虚或隐瞒。云灼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倔强,但墨青阳久经商海与家族事务,如何看不出那清澈底下竭力隐藏的波澜?尤其是提到玄烬时,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守护九江?”墨青阳冷哼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云灼,你涉世未深,莫要被表象迷惑。仙凡有别,他那样的存在,所思所虑,绝非我等凡人能揣度。他接近你,必有目的!”他想起昨夜玄烬揽着妹妹时,那看似清冷实则充满占有欲的姿态,心中警铃大作。
“哥!”云灼被他的固执激起了脾气,猛地坐首身体,牵扯到手臂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但依旧梗着脖子反驳,“你能不能不要总把人想得那么坏!他救了我!不止一次!要不是他,我昨夜可能就…”她说不下去了,昨夜那黑色鬼爪首扑她颈间的恐怖画面瞬间浮现。
看着妹妹苍白脸上因激动泛起的红晕和眼中倔强的水光,墨青阳心头一软,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他何尝不知玄烬救了妹妹?可正是这种“救”,伴随着那深不可测的背景和目的,才更让他寝食难安。他仿佛看到自己最珍视的妹妹,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向一个他无法掌控、充满未知危险的漩涡中心。
兄妹俩无声地对峙着,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忧虑和隔阂。窗外的白玉兰,花瓣上那颗晶莹的晨露,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滑落,砸在窗棂上,碎成点点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