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的晨雾,今年格外的浓重、阴冷。它们不再是往年那带着酒糟微醺的暖湿气流,而是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漫进了袁兴茅顶层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
袁兴茅没有看窗外的河景。他僵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是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温热气息的月度销售报表。那上面,代表高端核心产品的“特供”、“尊享”、“典藏”系列后面,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断崖式下跌的红色数字。公务消费占比一栏,那个曾经稳定在60%以上、支撑起兴茅帝国半壁江山的数字,赫然变成了一个孤零零、冰冷刺眼的“1%”。
中央八项规定,像一颗精准投入深潭的巨石,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一夜之间,来自政府机关、国企事业单位的订单,如同被瞬间抽干的井水,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门庭若市的销售部,如今电话静默如死;那些平日里恨不得把脸贴在兴茅酒瓶上的经销商们,此刻要么沉默,要么发来的全是措辞委婉却异常坚决的退货函。
报表上那条代表亏损的红色曲线,犹如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在惨白的 A4 纸上蜿蜒前行,所经之处,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这道血痕鲜艳欲滴,仿佛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液,让人不禁想起刚刚遭受重创的伤口,狰狞而恐怖。
窗外,寒风如同一群凶猛的野兽,呼啸着掠过玻璃幕墙,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尖啸。这声音犹如来自地狱的哀嚎,又似冬日里最凄厉的寒风,仿佛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凛冬奏响一首序曲。那尖啸声钻进袁兴茅的耳朵,与报表上的红色数字相互交织,形成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轰鸣声。
这轰鸣声虽然无声,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击着袁兴茅的太阳穴,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要炸裂开来。而那报表上的红色数字,更是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灼痛了他的眼睛,令他的眼眶生疼难忍。
他试着去端桌上的紫砂茶杯,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杯盖与杯身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碰撞声。茶水早己冰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超越了市场规律、超越了商业手腕、甚至超越了他苦心经营几十年人脉网的绝对力量。这种力量带来的不是竞争的压力,而是生存根基被瞬间掏空的巨大虚无和彻骨的寒意。
“董事长……”秘书小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省国资委的王主任……刚刚电话通知,原定下周的招待晚宴……取消了。”
袁兴茅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报表上那个血红的“1%”。他仿佛能听到,在遥远或邻近的无数个高档酒店、私人会所里,那些曾经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喧嚣场景,正被一片死寂所取代。属于兴茅的黄金时代,或者说,属于他们这类“特供”、“专供”的畸形繁荣,在2013年的第一个月,被这阵名为“八项规定”的寒流,骤然冰封。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震撼”与“无力”。这感觉,比三十年前抱着摔碎的酒坛在雨夜里痛哭时,更加沉重,更加窒息。那时,他失去的是一坛酒;现在,他感到整个帝国都在脚下震颤、龟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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