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秋阳斜斜切过兴茅厂斑驳的砖墙时，三十七株老桂树正迎来生命中最盛大的谢幕。金箔般的碎花簌簌跌落，将青石地面铺成流动的河。王建军局长的黑皮鞋踏进这片花海时，袁兴茅听见了某种瓷器碎裂的脆响——那是藏在花瓣里的晨露被碾碎的声音。
"小袁啊，你们厂的桂花香都盖不过曲仓的霉味。"王建军弯腰掸去裤脚的碎金，鹿皮夹克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袁兴茅注意到对方抬手时露出的金表，秒针跳动的节奏竟与车间鼓风机的嗡鸣微妙共振。他想起上周省报的报道："沿海地区干部率先穿起万元皮衣"，眼前这件广州百货的进口货，足够支付三车间半年的劳保用品。
穿过第二道月洞门时，陈师傅的旱烟味己经混着曲香飘来。老人正佝偻着腰翻动曲块，后颈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褐色菌尘。"这是三代传下来的老手艺。"袁兴茅捧起块温热的曲砖，菌丝在掌心织出星云般的纹路。"湿度要掐着节气走，比养孩子还精细。"
王建军的金表链在曲堆上方晃了晃，几点反光落进曲仓深处。"现在都讲究标准化生产。"他的尾音被突然启动的排风扇绞碎，袁兴茅看见陈师傅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痛的夜行动物。十年前引进蒸汽锅炉时，这位老曲工也曾这样盯着轰鸣的钢铁巨兽，在记事本上画满扭曲的符咒。
招待宴的转盘开始旋转时，袁兴茅想起了发酵池里翻涌的气泡。海参鲍鱼的腥甜裹挟着特供酒的醇香，在王建军泛着油光的唇齿间流转。"五十万贴息贷款..."局长打着酒嗝按住他肩膀，指甲几乎掐进锁骨，"扶贫养牛项目，够你建三个新曲仓。"袁兴茅望着水晶杯里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突然看清杯底沉淀着细小的曲渣——那是质检科老吴特意保留的"风味标识"，此刻却像无数挣扎的蜉蝣。
卫生间镜面映出他发青的眼底时，隔间里的嗤笑正穿透门板。"...0017号酒？我后备箱里还有两箱..."秘书的皮鞋尖有节奏地叩击地面，袁兴茅数着那声响解开皮带，金属扣碰撞的叮当竟与话语的碎片完美契合。账本上的墨菊在掌心绽放，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省城酒店，看到过同样的进口威士忌被倒进镀金冰桶——而当时锅炉房的老张，正为儿子骨髓移植费在工会办公室下跪。
卡车尾灯刺破暮色时，最后一箱特供酒正穿过厂门铁锈斑驳的"抓质量促生产"标语。袁兴茅握紧的拳头里，保险柜钥匙的齿痕正在发烫。陈怀仁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畔炸响，像揭开发酵池盖时涌出的热气："酒曲要呼吸，人心要透气..."财务室的铁柜深处，养牛场项目书上的公章红得刺眼，像极了当年自己初任厂长时，在红旗布上按下的血手印。
锅炉房的火光渐弱时，温度计的红线停在60.5℃。袁兴茅把冻僵的手伸向余温尚存的炉壁，恍惚看见无数菌丝穿透账本纸页，在数字的裂缝间开出透明的花。晨雾漫进窗棂时，他终于在值班日志上画下第十七道划痕——这个月第三次彻夜未归，而女儿在电话里背诵的《静夜思》，己经漏背了三个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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