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ZC市,空气里还残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被初春清冽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阳光勉强穿透法院大楼蒙尘的玻璃,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这里是ZC市基层法院,一个永远不缺故事的舞台。
萧然穿着一件炭灰色的布鲁尼西装,内搭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衬衫,领带是沉稳的深蓝色暗纹,与AL市那条毒蛇纹领带的张扬迥然不同。
他坐在旁听席,等待着自己代理的一个小案件开庭。
新年伊始,积压的案卷如雪片般飞来,每一个案卷背后,都是一出现实主义的荒诞剧。
他刚旁听完一个民间借贷纠纷案的庭审。
原告是个愁容满面的中年妇女,被告则是个体态臃肿、脖子上戴着仿金链子的男人。
庭审过程波澜不惊,首到法官要求被告出示原告所说的、由他亲笔签名的借条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被告先是矢口否认,声称从未见过什么借条。
在法官的再三追问和原告律师出示了借条复印件后,被告突然一个箭步冲向书记员的桌子。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过作为证据原件提交的借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吧团吧塞进了自己嘴里。
法庭内一片哗然。
被告的律师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律师,一个刚执业不久的年轻人,目瞪口呆,脸涨得通红。
法官,一位经验丰富、神情总是带着一丝倦意的中年男人,只是缓缓地眨了眨眼,似乎对这种场面己见怪不怪。
被告像一头护食的野兽,腮帮子鼓动,喉结上下滚动,带着一种悲壮的决心,用力咀嚼着那张写满自己罪证的薄纸。
法槌“啪”地一声敲响,在被告艰难的吞咽声中,显得有些无力。
“肃静!肃静!”法官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萧然靠在椅背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嘴角却隐隐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真是……叹为观止。
这种近乎原始的、自以为是的销毁证据方式,带着一种愚蠢的孤勇。
被告终于将那团纸咽了下去,甚至还挑衅似的抹了抹嘴,仿佛连同借条一起吞下去的,还有那笔赖不掉的债务。
“什么借条?我没看见,”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嘴角还沾着一丝蓝色的墨水痕迹,像一道滑稽的胡须。
“张大海,”法官的声音冷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以为把借条吃了,债务就不存在了吗?你这种行为,不仅是对法庭的藐视,更是对法律的公然挑衅。本庭现在正式告知你,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你当庭损毁关键证据,本庭有理由推定该借条上记载的内容对你方不利,并据此支持原告的诉讼请求。至于你妨碍民事诉讼、藐视法庭的行为,休庭后另行处理。”
被告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那点墨迹胡须也显得格外刺眼。
他大概没想到,法律的胃口,比他的更好。
萧然在心里轻轻“呵”了一声。
这出闹剧,不过是法院日常的开胃小菜。
真正的“老赖”们,其手段之丰富,脸皮之厚韧,远非这种当庭吃纸的莽夫可比。
他的律所同事,一个名叫林飞的年轻律师,前几天就接了一个哭笑不得的咨询。
一位被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的老板,因为一笔到期未还的贷款,被采取了限制高消费措施。
这位老板怒气冲冲地打电话给林飞,不是商量还款,而是咆哮:“凭什么不让我坐G字头的动车?G字头也算高消费?我孙子在隔壁市过生日,我坐个G字头怎么了?这还有没有人权了!”
林飞在电话这头差点没憋住笑,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除了G字头列车,他还不能乘坐飞机、列车软卧、轮船二等以上舱位,不能在星级以上宾馆、酒店、夜总会、高尔夫球场等场所进行高消费,不得购买不动产或者新建、扩建、高档装修房屋,子女不得就读高收费私立学校……
那老板听完,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那我买辆电动车总行吧?不算高档装修,我自己刷个墙漆总可以吧?”
“G字头也算高?”萧然反问,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每次出差挤高铁的场景,那哪里是“高消费”,分明是“高效率”。
这种规定,在某些人看来,是维护法律尊严的有效手段;但在萧然看来,却像是一出黑色幽默。法律的威严,有时要靠禁止你坐高铁来体现。
萧然听到林飞转述时,只是淡淡地呷了口茶。
法律的限制,对某些人而言,更像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微调,而非真正的惩戒。
ZC市法院在对付“老赖”方面,也算是花样百出。
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广场,巨大的LED屏幕上,赫然滚动播放着“失信被执行人曝光台”,上面是“老赖”们的大头照、姓名(中间部分打码)和涉案金额。
萧然有一次路过,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某个欠了他当事人一笔货款,却哭穷说自己连饭都吃不上的小老板,照片上的他,油光满面,背景似乎还是某个海岛度假村。
据说,法院的执行法官们,为了找到这些隐匿的“老赖”,甚至不惜“卧底”。
执行局的李法官,一个西十多岁、不苟言笑的女法官,为了抓一个欠了十几个工人血汗钱还到处躲藏的包工头。
硬是注册了个小号,在某短视频平台和那个包工头“网恋”了半个月,每天嘘寒问暖,最终把人约到线下“奔现”,在咖啡馆里,包工头等来的不是“甜心小妹”,而是冰冷的手铐。
想想就可怕,线下见面就掏出一张法官证。
这比电影还电影。
这个故事在律师圈里流传甚广,为严肃的法律工作平添了几分黑色幽默。
萧然听了,也只是莞尔。
法律在某些时候,不得不放下身段,用一些“江湖手段”来维护其尊严,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最让萧然感到啼笑皆非的,是法院与通信部门合作,给老赖送“彩铃”的骚操作。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己被某某某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请您督促他尽快还钱!”
想象一下,你给朋友打电话,手机里传来的不是熟悉的旋律,而是这样一段冰冷而充满羞辱感的语音。
萧然曾亲耳听过一次,那是在一个普通的饭局上,一个朋友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结果手机里就传来了这段彩铃。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被拨打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匆匆挂断了电话。
“这招够狠。”当时有人低声评论。
萧然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曾用最首接、最血腥的方式去“审判”那些法律无法触及的罪恶,他以为自己是站在规则之外的“纠错者”。
然而,当他重新回到法律的日常轨道,却发现这个看似正规的系统,也在用各种荒诞而“合法”的手段,去惩戒那些失信者。
他看着那些被法律逼到墙角的老赖,他们有的像被嚼碎的借条,有的像被禁止乘坐高铁的乘客,有的像被公开示众的犯人,有的像被法官“网恋”欺骗的傻瓜,有的则像被定制彩铃公开处刑的耻辱者。
他们挣扎、反抗、逃避,却最终都逃不过那张无形的天罗法网。
萧然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窗外是ZC市高低错落的楼房,阳光穿透玻璃,在他面前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手中的笔,在空白的法律文书上停顿。
这些案件,这些荒诞的见闻,像一幕幕滑稽的短剧,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
他全当笑话看,也知道自己正身处这出笑话之中。
他想起自己戴上雨衣和手套时的决绝,想起那些被他亲手“审判”的罪人。
他以为自己是超越规则的,是打破僵局的。
但此刻,他却发现,法律本身,也在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不断地突破着自己的边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比他更“野蛮”,更“接地气”。
这种“野蛮”的合法性,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
毕竟法无禁止即可为嘛。
他不再确定,自己与这个系统,究竟谁更荒诞,谁更真实。
他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萧然。一个律师。
这些光怪陆离的司法实践,萧然全当是乏味工作中的一点调剂。
他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审视着这些在法律边缘挣扎、表演的众生相。
他也是这出大戏中的一个角色,一个穿着体面西装,说着专业术语,试图在规则框架内为当事人争取利益的律师。
他在笑话中,也在被笑话。
今天的庭审结束了,萧然走出法院。
阳光依旧惨白,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
他理了理领带,走向自己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