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撕开一道道绚烂的裂口。
青云山北帝观地势高，从主殿前的坪坝望下去，ZC市区的万家灯火与夜空中炸开的七彩烟火连成一片，流光溢彩，喧嚣热闹。
山风猎猎，将硫磺的硝烟味和隐约的欢呼声一并送上山来。
主殿偏厅里，却是一派与山下截然不同的围炉暖意。
一口老式的铜炭火盆烧得正旺，炭火哔剥作响，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一台不算新的液晶电视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报着幕，歌舞升平的画面一帧帧闪过，声音开得不大，恰好能盖过窗外的部分喧嚣，又不至于扰了清静。
候家烨（马猴）一手抓着把瓜子，磕得不亦乐乎，瓜子壳噼里啪啦地吐在脚边的小撮箕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时不时还跟着哼唱两句跑调的流行歌曲，或者对某个小品演员的包袱发出夸张的笑声。明心和明月两个小不点，早就被电视里花花绿绿的歌舞迷住了眼，一人捧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小嘴吃得乌漆嘛黑，看得津津有味。
玄真道长端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他清癯的面容。他偶尔呷一口，目光在跳动的火焰和电视屏幕间游走，最终却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萧然身上。
萧然坐在靠窗的位置，稍稍偏离了火盆的热力中心。他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参与到候家烨的热闹中。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拉着，窗外的烟火在他瞳孔深处炸开，又迅速湮灭，只留下短暂的亮色。那套布鲁尼西装和毒蛇纹领带被他妥帖地挂在客房衣柜深处，像封印的猛兽。此刻的他，穿着道观发的深蓝色棉布道袍，宽袍大袖，倒也自在。
鸡贩黄老西那张混合着恐惧、怨毒与绝望的脸，像一张劣质的底片，在他脑海中反复曝光。还有城西灭门案现场，门缝里渗出的、粘稠如凝固糖浆的暗红，以及那个在梧桐树影下，与周遭惊恐人群格格不入的、异常平静的男人。
“萧律师，来，吃点这个，刚烤热乎的红薯，甜着呢！”候家烨用胳膊肘捅了捅萧然，递过来一个烤得表皮焦黑、内里金黄流油的红薯。
萧然回过神，接过红薯，道了声谢：“谢谢。”红薯的温热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烟火气。他剥开一点皮，却没什么胃口。
“想啥呢？这么入神。”候家烨凑过来，压低声音，“是不是又琢磨哪个案子呢？大过年的，放轻松点嘛。”
萧然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烟花挺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费钱。”候家烨咂咂嘴，“不过啊，老百姓忙活一年了，也就图个热闹喜庆。你看山下，灯火通明的，比天上的星星都亮。”
玄真道长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地开口：“世间万象，悲欢离合，皆是寻常。萧居士不必过于介怀。”
萧然知道玄真道长意有所指。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这位老道长，似乎总能看透他平静外表下的波涛暗涌。
“师父，萧大哥，快看快看，这个魔术好厉害！”明心突然指着电视叫起来，小脸上满是惊奇。
众人的注意力被短暂吸引过去。电视里，魔术师正上演着大变活人的戏码，引来台下阵阵掌声。
候家烨看得啧啧称奇：“嘿，这手艺，要是用来偷东西，那可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玄真道长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候家烨嘿嘿一笑，抓了抓后脑勺。
萧然的目光投向窗外。
烟火依旧在夜空中肆意绽放，盛大而短暂。
它们用尽全力燃烧，化为一瞬间的璀璨，然后归于沉寂。
“想案子吗？”候家烨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表情，“城西那家子，听说是被人用剁骨刀……啧啧，太惨了。警察这几天把市场都翻遍了，听说抓到人了，是个卖鸡的。”
玄真道长睁开眼，平静地看了候家烨一眼：“食不言，寝不语。看你的戏，少打听。”
候家烨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又抓了把瓜子。
萧然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
电视里，主持人正用高亢激昂的语调念着新年贺词。窗外，又一簇巨大的烟花升空，炸开万千流光，将萧然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镜片后的目光，像一把淬火的利刃，冰冷而锋利。
“师父，”明心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北帝爷过年吗？我们给他老人家也准备点好吃的吧？”
玄真道长微微一笑，摸了摸明心的头：“北帝爷看顾众生，众生喜乐，便是他最好的供养。”
候家烨在一旁插嘴：“就是！北帝爷才不稀罕咱们这点凡夫俗子的吃食呢！他老人家要的是香火，是诚心！对吧，师父？”
玄真道长不置可否，只是目光转向萧然，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萧施主，年节己至，万象更新。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将来种种，譬如今日生。放下，方能自在。”
萧然心中一动。放下？谈何容易。他脑海中，那些冰冷的案卷，那些绝望的面孔，那些被他“审判”过的灵魂，如同跗骨之蛆，早己与他融为一体。他构建的“正义”体系，如同一个精密的迷宫，他自己也深陷其中。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在电视的喧闹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道长说的是。”他低声应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窗外，烟花仍在继续，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要将这人间的喧嚣，尽数倾泻在这除夕的夜空。道观内的暖阁里，炭火依旧旺盛，电视里的歌舞依旧喧腾。
候家烨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哎，这春晚一年比一年没意思，还不如听萧然讲讲他办过的案子刺激。”
明心和明月也连连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萧然。
萧然看着孩子们清澈的眼神，心中的坚冰又融化了几分。他想起了王焱，那个被他从“人间囚笼”中解救出来的孩子，如今应该在齐利的安排下，过上了新的生活。还有张淼，那个被他从冤案中拉出来的少年，他的未来又会怎样？
或许，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偶尔能看到这样几点微弱的星光，便是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案子没什么好讲的。”萧然摇摇头，声音柔和了一些，“不过，我知道一个关于‘年兽’的故事，你们想听吗？”
“想听！想听！”两个小道童立刻来了精神，连候家烨也竖起了耳朵。
萧然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实的弧度。
他开始缓缓讲述那个古老的传说，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将孩子们的注意力从喧闹的电视节目中吸引过来。窗外的烟火依旧绚烂，屋内的炉火依旧温暖。
夜色渐深，电视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孩子们依偎在候家烨身边睡着了。
玄真道长闭目养神，仿佛入定。
萧然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山下城市的光芒逐渐稀疏，烟花也渐渐沉寂。
新的一年，就这样悄然而至。
而ZC市的黑暗，以及他肩负的“正义”，都还远未结束。
他就像一个潜伏在暗夜中的猎手，静静等待着下一个值得他出手的“猎物”。
只是此刻，在这山间道观的短暂宁静中，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像一柄归鞘的利剑，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炉火渐微，只余下暗红的炭块，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