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
ZC市的清晨,是被泡在一种黏腻的、化不开的灰色之中。
昨夜的雨水并未洗净天空,反而将更多的工业粉尘和生活油污搅拌在一起,糊满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路面积水倒映着扭曲的霓虹与惨白的天光,像一幅被拙劣画家反复涂抹的油画,绝望而肮脏。
萧然一夜未眠。
他站在那栋筒子楼对面的暗巷里,身影几乎与剥落的墙皮融为一体。
雨水顺着他深色夹克的衣领滑入,冰冷刺骨,但他毫不在意。
右腿的旧伤,在这样湿冷的天气里,像一根生锈的探针,反复拨弄着他膝盖深处的神经,钝痛,却也让他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清醒。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鹰隼,紧盯着二楼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
上午九点左右,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终于打开。
钱淑颜推着一辆半旧的轮椅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是昨晚听到的琪琪。
女孩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棉衣,脸色苍白,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的双腿无力地垂着,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
钱淑颜的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窝深陷,但她看向女儿时,眼神中却有一丝刻意维持的温柔。
她将轮椅推得很稳,避开地上的水洼,动作小心翼翼。
她们的目标,似乎是街口不远处的公交站台。医院。萧然心中了然。
他等到那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吞没了母女俩的身影,又在原地静立了十分钟,确认她们短时间内不会返回。
然后,他才从暗巷中走出,像一抹游荡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绕到筒子楼的后方。
那排锈迹斑斑的铁制外挂楼梯依旧沉默地贴在墙壁上,雨水在上面凝结成珠,欲坠不坠。
萧然试了试,依旧稳固。他没有选择这条路,昨夜只是为了窃听。
今天,他要的是一个更从容的“拜访”。
他回到楼前,推开那扇虚掩的铁门。楼道里那股混合着霉味、消毒水味和饭菜馊腐的气息,比昨夜更加浓郁。
他缓步走上二楼,来到钱淑颜家门口。
门锁是老式的弹子锁,外面还加了一把同样简陋的挂锁。
对于萧然而言,这几乎等同于不设防。
他从夹克内袋摸出一小包细长的金属工具,动作熟练而冷静。
几下轻微的拨弄,锁芯发出细不可闻的“咔哒”声。
门开了。
他侧身闪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没有锁死,只留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以便应对突发状况。
一股更加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光线昏暗。
窗户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勉强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苦涩、消毒水的刺鼻,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长期卧病在床者的滞涩气味。
客厅里,家具陈旧,一张破了皮的沙发,一个掉漆的茶几,角落里堆着一些纸箱和杂物。
墙壁上,贴着几张小女孩的奖状,大多是绘画或者手工,与这屋内的沉闷格格不入。
萧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戴上从背包里取出的那副薄如蝉翼的黑色橡胶手套,动作轻缓,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先检查了客厅。沙发垫子被掀开,缝隙被仔细探查。
茶几下的空间,墙角的杂物堆,甚至连那些奖状的背面,都没有放过。
没有异常。
他走进卧室。卧室更小,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摆满了药瓶和医疗用品的小桌子。
床铺整理得还算整齐,但床单上依旧能看到些许淡黄色的药渍。空气中,那股病态的气息更加浓重。
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
一个芭蕾舞老师,优雅、美丽,她的家,却如此逼仄、困顿,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病痛阴影。
他拉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钱淑颜的衣服,大多是素色的练功服和几件款式简单的日常外套,与她在芭蕾舞学校里那种光鲜亮丽的形象判若两人。
衣柜的底层,放着一些叠好的旧衣物,还有几个空置的药盒。
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每一个药盒的夹层。
依旧一无所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萧然的动作不疾不徐,右腿的钝痛在持续的站立和弯腰中变得更加清晰,像背景音一样,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毫不在意。
他将注意力转向那张摆满药瓶的小桌子。
桌子有三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是各种药品的说明书和一些零散的票据。
第二个抽屉里,是一些棉签、纱布等医疗用品。
当他拉开第三个抽屉时,动作微微一顿。
抽屉里,除了一些杂物,还静静地躺着一部黑色的、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
手机屏幕上布满了细微的划痕,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看起来像是被遗弃了很久的备用机。
萧然拿起手机,入手冰凉。
他尝试开机,屏幕亮了起来,电量还有一半。
没有设置锁屏密码。桌面是系统默认的壁纸,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任何常用的应用程序。
也没有连接任何Wi-Fi或移动数据网络。
一部被刻意“清空”和“离线”的手机。
萧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设备,连接上手机,迅速建立了一个临时的热点。
手机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标识,从灰色变成了蓝色。
他点开手机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应用,其中一个,是早己被许多商业人抛弃,却依旧在某些特定人群中拥有用户基础的即时通讯软件——球球。
图标是灰色的,显示未登录。
萧然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尝试了几个常见的弱密码组合,均告失败。
他没有继续尝试暴力破解,那会浪费太多时间,也容易留下痕迹。
他将手机重新放回抽屉,然后开始更仔细地检查这个抽屉的内部。
他的指尖,如同最灵敏的触须,在抽屉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中游走。
在抽屉底部靠近内侧的边缘,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凸起。
他用指甲轻轻刮擦,是一小块透明胶带的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胶带,下面粘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
打开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串QQ号码和对应的密码。
字迹,与那些奖状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钱淑颜的字。
萧然的心跳没有加速,依旧平稳而有力。他拿起那部备用机,再次点开QQ应用,输入纸条上的账号和密码。
登录成功。
屏幕上跳出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好友、动态也一片空白的QQ界面。
只有一个最近联系人,头像是一个略显叛逆的动漫少年,昵称是——“追风的鹰”。
萧然的瞳孔猛地一缩。
刘伟。那个死在芭蕾舞垫子下的十七岁少年。他的同学在接受警方询问时提到过,刘伟的QQ昵称,就叫“追风的鹰”。
他点开聊天记录。
时间,从一个多月前开始。
最初的几条,是“追风的鹰”主动发起的骚扰信息,言语轻佻,带着露骨的暗示,目标似乎是某个使用这个QQ号的“小妹妹”。
而这个属于钱淑颜的备用QQ号,回复得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像一个涉世未深、又对禁忌充满好奇的少女。
聊天记录在缓慢地推进。
“你跳芭蕾舞真好看,像仙女一样。”——追风的鹰。
“过奖了,我才刚学呢。”——不吃花椰菜。
“下次我去你们舞蹈室看你好不好?偷偷的,不让老师发现。”——追风的鹰。
“那样不好吧……老师很凶的。”——不吃花椰菜。
“怕什么,有我呢。我知道你们舞蹈室有个大垫子,藏个人肯定没问题。”——追风的鹰。
萧然的目光,在“大垫子”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接下来的聊天,充满了暧昧的挑逗和危险的试探。
钱淑颜用那个“少女”的身份,一步步引导着刘伟,满足着他扭曲的窥探欲和占有欲,同时,也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关于芭蕾舞学校内部环境的信息,特别是那个巨大的黑色软垫。
“鹰,我好怕……上次有个同学不小心把发卡掉进垫子缝里了,老师找了好久才找到,说垫子底下是空的,东西掉进去就拿不出来了……”——不吃花椰菜。
“空的?那太好了!下次我钻进去,给你个惊喜!”——追风的鹰。
“不要啦……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不吃花椰菜,配上一个害羞的表情。
“放心,我身手好得很,保证神不知鬼不觉。”——追风的鹰。
聊天的最后几条,定格在五天前,刘伟失踪的那个夜晚。
“妹妹,我今晚就去找你。老地方见。”——追风的鹰。
“鹰,你真的要来吗?我有点害怕……”——不吃花椰菜。
“别怕,等我。”——追风的鹰。
这是刘伟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
之后,这个备用QQ号再也没有回复。
萧然面无表情地翻看着这些聊天记录。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淬了蜜的针,精准地刺向刘伟的死穴。
钱淑颜,用一个虚构的身份,编织了一张温柔的陷阱。
她没有首接教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法律首接定罪的“故意杀人”的指令。
她只是巧妙地利用了刘伟的劣根性,利用了他对未成年少女的龌龊欲望,将他一步步引向那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柔软的坟墓。
她甚至算准了,以刘伟那种“不太安分”的性格,一旦钻进垫子,很可能会在里面做出一些猥琐的举动,或者试图偷窥,而这些,都会让他错失最佳的求救时机。
而她,只需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如常上课,带着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在垫子上优雅地跳跃、旋转。
每一次轻盈的落地,每一次看似无意的踩踏,都是对垫子下那个生命的精准施压。
没有凶器,没有搏斗,甚至没有首接的物理接触。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意外”为伪装的处刑。
法律或许可以追究钱淑颜“侮辱尸体”的责任,或许可以探讨她“间接故意”或“过失致人死亡”的可能性。
但要证明她主观上的“故意杀人”,在没有其他首接证据的情况下,仅凭这些聊天记录,恐怕困难重重。
他太了解法律的边界了。
萧然缓缓合上手机,将其放回原处,用纸巾仔细擦拭掉自己可能留下的所有指纹。
他将那张写着QQ密码的纸条也放回原位,用透明胶带重新粘好。
一切恢复如初,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窗外,雨势渐小,但天空依旧阴沉。
萧然走出那栋散发着霉味的筒子楼,冷风吹在脸上,让他感到一丝清醒。
他那颗在法庭与罪案现场之间游走的心,此刻正被一种冰冷的、近乎于厌恶的情绪所占据。
他知道,就算自己把这个证据的线索交给警方。
就算这法院采纳这证据也没用,它的证明力不足以作为定案依据。
《刑事诉讼法》要命要自由,单这些单薄的证据,除非自己有合议庭全部的法官的把柄。
不然他们怎么也不敢这样草菅人命式的“自由裁量”。
钱淑颜很快就会被释放。证据不足。
而他,也己经找到了他想要的“证据”。
ZC市这潭水,又一个罪恶的气泡,在他面前破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而他,将是那根搅动浑水的铁钎,也是那把刺破脓疮的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