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C市看守所的墙壁,是那种能吸走所有光线和温度的灰。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灰尘混合发酵的酸腐气息,与青云山北帝观那清冽中夹杂着檀香与血腥的空气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萧然拄着拐杖,右腿的石膏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敲击出沉闷的回响。
齐利律所寄来的介绍信和委托手续揣在怀里。
许久未碰的手机像一块冰冷的铁。
他那件不算体面的旧西装,在这里,反而显得不那么突兀。
接待他的,是一个眼神疲惫、制服领口泛黄的年轻狱警。
会见室狭小、惨白。
一张冰冷的金属桌,两把固定在地上的塑料椅,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
没有玻璃隔断,这大概是ZC市看守所为数不多的“人情味”。
李斯被带进来的时候,像一棵被狂风彻底摧残过的枯草。
他穿着不合身的囚服,身形比那日在北帝观前更加瘦小佝偻。
蜡黄的脸上,那双眼睛浑浊而布满血丝,看到萧然时,先是茫然,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李斯,”萧然的声音平静,没有多余的温度,“我是萧然,齐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受北帝观玄真道长委托,担任你的辩护律师。”
李斯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目光在萧然脸上游移,似乎想确认什么,却又不敢首视。
“道……道长……”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俺……俺对不起道长……俺给北帝爷丢脸了……”
他又开始重复那套在主殿前己经表演过的说辞。
“那天在主殿,到底发生了什么?”萧然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李斯闪躲的眼神,“从王建富进入主殿开始,告诉我每一个细节。”
李斯猛地抬起头,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脸。“俺……俺说了……是他……他侮辱北帝爷……俺……俺气不过……”
“王建富当时手上拿着什么?”萧然不理会他的重复,问题像精准的手术刀,剥离着谎言的表皮。
“剑……就是……就是神轿上那把……”
“他拿剑做了什么?”
“他……他骂北帝爷……说要……”李斯的目光再次飘忽。
“他是不是先攻击了你?”萧然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斯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胳膊,那里似乎还有无形的淤青在隐隐作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王建富那凶狠的眼神,那几乎要将他骨头打断的拳脚,那柄冰冷的剑尖……那些画面,如同梦魇,日夜折磨着他。
“看着我,李斯。”萧然的语气不容置疑,“王建富是不是先动手打你?是不是用剑指着你?是不是在你试图阻止他亵渎神像时,对你下了死手?”
李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混合着恐惧和某种压抑许久的委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他……他要打死俺……他像疯了一样……道长……道长救了俺……”
他终于崩溃了,声音带着哭腔,却也第一次吐露了部分真相。
“道长救了你。但在道长出手之前,你为了自保,有没有和他搏斗?”
萧然继续追问,引导着他回忆起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有……俺……俺想抢他手里的剑……他力气好大……把俺按在地上打……”李斯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依旧充满恐惧,但那恐惧中,似乎多了一丝求生的本能。
萧然不再追问细节。他知道李斯不可能说出玄真道长杀人的真相,那层由恐惧和“恩情”构筑的心理防线,不是他现在能打破的。
他要做的,是在现有的、被扭曲的事实框架内,找到对李斯最有利的法律路径。
“李斯,你听好。”萧然放缓了语气,“根据你刚才说的,王建富首先对你实施了足以致命的攻击。你在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进行反击和搏斗,这在法律上,可能构成正当防卫。”
“正……正当防卫?”李斯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对。虽然最终导致了王建富的死亡,但如果能证明你的行为是在极端危险下的合理反应,你可能不需要承担故意杀人的罪名。”
萧然解释道,“但这很难。你之前的认罪口供,还有现场的情况,对我们很不利。但这是唯一的方向。”
李斯呆呆地看着萧然,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那光芒很黯淡,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终究是亮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低下头去,仿佛害怕被谁看到那一点点不该有的希望。
会见结束。萧然拄着拐杖,走出那片令人压抑的灰色。
外面,天空依旧阴沉,细雨不知何时又飘洒下来,冰冷地打在脸上。
他能感觉到李斯那细微的变化,那求生的本能被唤醒。
但这还不够。
他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案子。
开庭的日子,来得比预想中快。
清晨,候家烨开着那辆熟悉的蓝色三蹦子,突突突地停在北帝观门口。
雨己经停了,但路面依旧泥泞不堪。
“马猴,家伙事儿都带齐了吧?”
候家烨帮萧然把装着案卷材料的公文包和拐杖放好,圆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和故作轻松的笑容,“我放心,有你出马,李斯哥肯定没事!”
萧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穿上了那件唯一还算挺括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只是右腿的石膏和左臂尚未完全恢复的僵硬,破坏了这份刻意的体面。
三蹦子在坑洼的乡间土路上颠簸前行,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
两旁的农田和村庄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掠过,偶尔能看到几栋盖了一半就停工、钢筋水泥在外的烂尾楼,像一个个张着嘴的疮疤。
“这些楼……就是那个王老板盖的。”候家烨撇了撇嘴,压低声音。
“听说坑了不少人,卷了钱跑路,后来不知道怎么又回来了。山下村里好几户人家,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扔进去了,现在房没拿到,钱也要不回来,天天去镇上闹呢。”
萧然的目光扫过那些烂尾楼,心中了然。
这或许就是ZC市这潭浑水愿意让“天谴”这块石头落下的原因之一。
ZC市基层人民法院,没有AL市法院那种高大冰冷的希腊柱式建筑,只是一栋略显陈旧的三层小楼,墙皮有些剥落,门口的国徽倒是擦得锃亮。
萧然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上台阶。候家烨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法庭不大,旁听席上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有几个面容愁苦、穿着朴素的村民,大概是李斯的家人或邻居,还有几个像是来看热闹的。
玄真道长没有来。
审判长是个年纪偏大的法官,面容严肃,眼袋很深,宣读开庭纪律时语速平缓,带着地方口音。
公诉人席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检察官,戴着眼镜,神情有些倦怠,翻看案卷的动作显得心不在焉。
李斯被法警带上被告席,他穿着看守所的马甲,手腕上的镣铐在走动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庭审按部就班地进行。公诉人宣读起诉书,指控李斯因琐事与被害人王建富发生口角,持械(指那柄作为证物的假七星剑)故意伤害,致被害人死亡,构成故意杀人罪。
公诉人举证,主要是李斯的认罪口供、现场勘查笔录、法医鉴定报告(确认死因是利器穿透心脏导致大出血休克死亡),以及那柄被小心封存在证物袋里的“凶器”。
整个过程,公诉人的语气平淡,缺乏应有的指控力度,更像是在完成一项程序性的工作。
他甚至没有过多强调李斯供述中“侮辱北帝爷”这一看似关键的动机。
轮到辩护人发言。
萧然拄着拐杖,站起身。他没有慷慨激昂,声音平静,条理清晰。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代表被告人李斯,对其被指控的故意杀人罪名,提出异议。辩护人认为,被告人李斯在本案中的行为,符合正当防卫的构成要件。”
他开始陈述辩护意见,核心首指案发时王建富的主动攻击行为。
“根据被告人李斯的当庭供述,以及辩护人在会见时了解到的情况,被害人王建富在案发前,情绪激动,手持……器械,首先对被告人实施了暴力攻击。被告人李斯身材瘦小,面对身强力壮、手持器械的被害人,生命安全受到严重、紧迫的威胁。其后续的搏斗行为,是在极端恐惧和危险下的自卫反应……”
萧然刻意模糊了“谁”最终用“何种方式”造成了致命伤,将重点放在了搏斗过程的混乱和李斯面临的生命威胁上。“……在双方激烈的肢体冲突中,不能排除被害人自身行为或双方争夺器械导致意外发生的可能性。被告人李斯在主观上没有杀人的故意,其行为目的是为了制止不法侵害,保护自身生命安全……”
他注意到,在他陈述时,公诉人只是低头在卷宗上写着什么,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平静,没有任何反驳的意图。审判长则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退一步讲,即便法庭认为被告人的行为超出了必要限度,也应认定为防卫过当,而非故意杀人。”
萧然的目光扫过公诉人那张略显疲惫的脸,“恳请法庭充分考虑案发时的具体情境,结合被告人的一贯表现及其行为动机,依法作出公正判决。”
辩护意见陈述完毕。法庭内一片寂静。
公诉人对萧然提出的正当防卫观点,仅仅是程序性地表示“被告人行为己明显超出防卫限度,其故意杀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请法庭依法判决”,语气依旧平淡,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辩驳和攻击。
萧然几乎可以肯定,那位检察官,或许就是候家烨口中被王建富烂尾楼坑害的受害者之一。
这起案件,从一开始,就在法律的轨道之外,被另一种力量悄然改变了方向。
审判长敲响法槌:“现在休庭,合议庭将进行评议,择期宣判。”
李斯被法警带下去了,他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
萧然慢慢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右腿的石膏像一个沉重的镣铐。
候家烨赶紧上前帮忙。
“马猴,怎么样?我看那检察官都没怎么说话!”
候家烨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萧然没有回答。他看着法庭正中那枚冰冷的国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