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市的初冬,雨水带走了最后的暖意,天空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灰色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萧然拨通的那个法律援助公益组织的电话,将他引向了市中心一栋老旧写字楼的角落。办公室逼仄,空气中混杂着廉价打印纸的油墨味、速溶咖啡的苦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绝望的酸腐气息。
接待他的是一位姓王的女士,西十岁上下,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长年累月面对苦难的疲惫,但也有一丝不肯熄灭的执拗。“萧律师?陆铭律师介绍来的?”王女士的声音有些沙哑,面前堆着小山般的案卷,每一份都代表一个被“借贷宝”拖入深渊的家庭。
萧然点了点头,他那件起球的旧西装袖口,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环顾西周,墙壁上贴满了各种普法宣传海报,大多己经褪色卷边。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对着一张借款合同默默流泪,旁边一个年轻女孩低声安慰着,眼圈通红。
“受害者很多,情况……都很惨。”王女士叹了口气,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沓表格,“这是我们初步登记的一部分受害人信息,大多是老人、刚毕业的学生,还有一些急需用钱的病患家属。他们被‘电子签’的便捷和‘无抵押’的承诺所迷惑,根本不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式条款背后,是怎样吃人的陷阱。”
萧然接过表格,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冷的文字,每一个名字背后,仿佛都有一双绝望的眼睛。李宏志、魏东升之流的贪婪,在这些纸张上化为具体的伤害。他追求的“庭外执行”,是针对施暴者的“审判”,而此刻,他要做的,是为这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受害者,在法庭上寻求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几天,萧然几乎都泡在了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或者奔波于各个受害者简陋的家中。他见到了因无力偿还高额“罚息”而被催收电话逼到精神崩溃的单亲母亲,她的手机通讯录被爆,P着她头像的淫秽图片被群发给所有亲友;他见到了用养老金替孙子偿还“借贷宝”欠款,最终连救命药都买不起的老人,老人浑浊的眼中只有麻木;他还见到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一笔几千元的借款,在“利滚利”和“服务费”的盘剥下,债务滚到了十几万,学业荒废,前途渺茫,年轻人抓着萧然的胳膊,声音嘶哑:“萧律师,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让我这辈子都毁了……”
萧然听着,记录着。他那张平日里因追踪罪犯而显得冷硬的面孔,此刻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覆盖。他习惯了用化学试剂和精密的计算来“执行正义”,而现在,他手中的武器是法律条文和证据。这个过程,远比配制一份氯化钾溶液要复杂和漫长。
他开始整理起诉状。每一份诉状,他都写得极为仔细。他分析“借贷宝”的“电子签”合同,找出其中隐藏的霸王条款、格式条款未尽提示义务的瑕疵;他搜集受害者的转账记录、催收短信、通话录音,将它们一一编号,固定证据链。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的声音短促而坚定,像是在敲打着什么坚硬的东西。偶尔,当他面对那些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合同”,或者那些不堪入目的催收信息时,他会停下来,端起桌上那杯早己冷掉的咖啡,杯壁映出他略显扭曲的影子,眼底深处,那抹属于“雨衣人”的冰冷会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他压制下去。
“这些材料,要去工商局调取‘借贷宝’相关公司的注册信息,去银保监会投诉他们的违规放贷行为,还要去公证处对部分电子证据进行公证……”王女士看着萧然整理出的一摞摞文件,既钦佩又担忧,“萧律师,这条路不好走。‘借贷宝’背后水深,他们有专业的法务团队,而且,这种案子,法院那边……往往也是慎之又慎。”
萧然明白。他曾无数次站在法庭的被告席旁,看着证据因“取证瑕疵”被排除,看着正义因“程序”的繁琐而迟滞。但他现在,必须走这条路。
拿着整理好的材料,他先去了AL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灰色,冰冷而威严。办事大厅里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官僚机构特有的、混合了消毒水和陈旧纸张的味道。他排队,取号,递交申请,窗口后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接过材料,告诉他“按规定五个工作日内答复”。
他又去了银保监会的AL市派出机构。同样的流程,同样的等待,得到的是同样的“按规定处理”。
公证处倒是效率高一些,但每一份电子证据的公证费用,对那些本就拮据的受害者而言,又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萧然垫付了大部分费用,他银行账户上那点微薄的积蓄,正在快速减少。
终于,在收集齐所有必要的程序性文件和初步证据后,萧然抱着厚厚的一叠起诉状和证据副本,走向了AL市基层人民法院的立案大厅。
法院的建筑是典型的希腊柱式风格,高大、肃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立案大厅里,人声嘈杂,穿着各色服装的人们或焦急等待,或低声争执,或对着一堆表格愁眉不展。空气中充满了焦躁与期待的复杂气息。
萧然取了号,默默地坐在等候区的硬塑料椅子上。他看着周围的人们,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里,寄托于法律的天平。他想起了自己书架上那尊蒙眼的正义女神,她的天平,是否真的能不偏不倚?
“A047号,萧然,请到3号窗口。”广播里传来机械的女声。
萧然起身,走到窗口前。一位年轻的书记员接过他递交的材料,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眉头微微蹙起。“‘借贷宝’的案子?最近这类案子很多啊。”她嘟囔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她检查得很仔细,不时用红笔在某些地方画上标记,提出一些程序上的问题。萧然一一解答,语气平静,条理清晰,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辩论。他那件旧西装的袖口,不经意间蹭到了冰冷的玻璃台面。
十几分钟后,书记员终于点了点头,从旁边拿出一叠《案件受理通知书》和缴费单,盖上了法院的红色印章。那枚印章落下时,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在这嘈杂的大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材料基本符合要求,先受理了。回去等通知吧,诉讼费按时缴纳。”书记员将回执递给萧然。
萧然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上面冰冷的铅字,此刻却似乎有了一丝重量。他道了声谢,转身走出立案大厅。
外面,天空依旧是铅灰色,但云层似乎没有那么厚重了,一丝微弱的光线挣扎着透了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冷风吹过,萧然紧了紧衣领。
立案,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是可能的调解,是艰难的庭审,是与“借贷宝”强大法务团队的博弈。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他走到法院外的广场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庄严的建筑。他不知道,这一次,他能否用法律的武器,为那些绝望的灵魂,真正赢得一次“判决”。
但,他己经迈出了这一步。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案件受理通知书》,嘴角抿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雨衣人的冷酷,也不是落魄律师的自嘲,而是一种属于战士的,在踏上战场前的,平静与决绝。
城市的喧嚣重新将他包裹。他融入人流,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平凡而不起眼。只是,这滴水的心中,燃烧着一团不为人知的火焰,一半冰冷,一半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