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光，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澈、明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意。
昨夜的雨不大，恰好涤净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浮尘，让ZC市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
ZC市结束了短暂的春天，终于显露出它爆裂的一面。
沃尔沃S90平稳地滑行在通往市郊的林荫道上，车窗开着一条缝，灌入的风卷着绿化花的甜香。
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里，琪琪正用她稚嫩的童音，一板一眼地给萧然背诵新学的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萧然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她穿着一套粉色的运动服，扎着两个羊角辫，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辫子也一甩一甩的，像两只快乐的蝴蝶。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里，琪琪正兴奋地挥舞着小手，用稚嫩的童音反复确认着：“爸爸妈妈今天都去，对不对？我们一起参加三人两足，老师说了，跑第一名有小红花！”
“对，都去。”萧然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
“爸爸，我们今天要去见很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吗？”琪琪背完诗，开始提问。
“对，幼儿园开家长会。”
“那你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妈妈，对不对？”
“对。”萧然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那吴念哥哥呢？他也有爸爸妈妈来开会吗？”
萧然的笑容淡了一分，眼神透过后视镜，看向远方。“他有我。”
车子驶入ZC市国际实验学校的大门。这是一所从幼儿园到高中一体化的私立贵族学校，安保森严，环境优美，学费自然也足以让本市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望而却步。
萧然为吴念选择这里，看中的并非它的升学率，而是它自成一体的封闭环境。
一个巨大的、昂贵的、看似安全的玻璃箱，可以将吴念与过去彻底隔绝。
而琪琪的幼儿园，就在这所学校最安静、最漂亮的一角。
家长会是传统的亲子活动形式。明亮宽敞的教室里，铺着彩色的泡沫地垫，墙上贴满了孩子们歪歪扭扭的涂鸦。
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点心和孩子们身上特有的奶香味。
萧然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质感极佳的Loro Piana羊绒衫，搭配一条休闲裤。他将那块百达翡丽收进了储物格，手腕上空空如也。
他像所有到场的父亲一样，盘腿坐在地垫上，笨拙地陪着琪琪玩“小兔子盖房子”的游戏。
他高大的身形和英俊的样貌，在普遍身材发福、面带疲惫的中年父亲中显得格格不入。不少母亲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他这边。几个自认身份对等的父亲，则试图过来攀谈，名片夹在指间，随时准备进行一场关于项目和资源的社交。
“王总，您是做哪个行业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凑过来，笑容可掬。
萧然的目光没有离开正专心用积木给小兔子搭房顶的琪琪，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做点小生意。”
他的疏离和客气，像一道无形的墙，礼貌地将所有试探都挡在了外面。他不是来社交的。
他只是琪琪的爸爸，在这里，他只需要扮演好这一个角色。
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温和的父亲，一个拥有完美家庭的男人。
这样的“壳”，足以抵御绝大多数来自官方的、不必要的审视。
他看着琪琪将最后一块积木放上屋顶，然后拍着小手欢呼：“盖好啦！爸爸你看！”
萧然的脸上露出真实的笑容，他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眼底的冰冷在那一刻彻底融化。
自由活动结束后，钱淑颜也赶到了。
她今天穿着一身米色的连衣裙，温婉大方。
两人站在一起，俨然一对璧人。
老师在总结时，特意表扬了琪琪的进步，钱淑颜脸上是骄傲的喜悦，而萧然则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
马上亲子活动要开始了。
琪琪像一只挣脱束缚的小鸟，拉着萧然和钱淑颜的手冲向自己的班级。
亲子活动简单而热闹。第一个项目是“三人两足跑”。
萧然的左腿和钱淑颜的右腿被绑在一起，琪琪被夹在中间，小小的腿努力地迈着步子。
“一！二！一！二！”琪琪喊着口号，兴奋得小脸通红。
萧然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他从未参与过这种游戏，身体的协调性远不如在黑暗中潜行时那般自如。
他能感觉到钱淑颜腿上传来的温热，能闻到她洗发水的清香，能听到琪琪在他怀里咯咯的笑声。
他们没有拿到第一，甚至有些狼狈，但琪琪毫不在意，举着参与奖的贴纸，骄傲地贴在萧然的胸口。
萧然低头看着那张印着“你真棒”的笑脸贴纸，有些出神。
接下来的活动是搭建“梦想之家”。
一家三口围坐在地垫上，面前是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积木。
琪琪是总设计师，指挥着爸爸妈妈递送材料。
萧然修长的手指，曾翻阅过无数罪证，也曾扣动扳机、握紧剑柄，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块小小的红色积木，按照女儿的指示，将它安放在“屋顶”上。
一个陌生的触感。粗糙的塑料，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他抬起头，看到钱淑颜正含笑看着他，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我带琪琪先回去，你去看看吴念吧。”离开幼儿园时，钱淑颜体贴地说道。
“好。”
萧然亲了亲琪琪的脸颊，看着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停车场，这才转身，走向与幼儿园风格迥异的高中部。
如果说幼儿园是五彩斑斓的童话世界，那高中部就是一座由钢筋水泥构筑的、纪律严明的现实王国。
巨大的操场上正在举办校运会，广播里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穿着统一校服的少年少女们，像潮水一样在跑道和草坪上涌动。
那股青春的、几乎有些刺眼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萧然的脚步放得很慢，他像一个闯入者，冷眼观察着这个充满荷尔蒙与躁动的世界。
他找到了吴念的班级。教室里空无一人，学生们都在操场。他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约在办公室见面。
等待的间隙。
他来到操场的看台，在喧闹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吴念。
少年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身形单薄，几乎要被宽大的衣服吞没。
他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望着远处的天空。
他身边放着一本书，是英文原版的《蝇王》。
他没有和班级同学坐在一起，而是独自坐在看台的最高处，边缘的位置。
他穿着统一的校服，身形单薄，像一棵倔强的小树。
他没有看跑道上的比赛，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几个男生跑上来看台，路过他身边时，其中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水。
吴念抬起头，接过水，对那个男生点了点头。
他不是完全被孤立的。这就够了。
萧然没有上前打扰他。他转身去了食堂的自助充值机，往吴念的校园卡里充了一千块钱。
然后他回到看台下方，给那个递水的男生招了招手。
那男生愣了一下，还是跑了过来。
“同学，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吴念。”萧然把一张小票和一袋“詹记”的点心递过去，“跟他说，钱充好了，让他好好吃饭。”
男生接过东西，点了点头，又跑上了看台。
萧然看到男生把东西交给了吴念，吴念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准确地找到了萧然。
西目相对。
吴念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他没有表情，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
萧然对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他不需要吴念的感谢，他只需要他活着。
这是他对那个废弃别墅里的亡魂，无声的交代。
吴念抬起头，看着萧然的背影，眼神复杂。他伸出手，碰了一下那个还带着余温的纸袋，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班主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戴着眼镜，气质温和。
“您是吴念的监护人，萧先生吧？”她热情地给萧然倒了杯水，“吴念这孩子，很聪明，就是……太内向了。”
“他的成绩怎么样？”萧然开门见山。
提起成绩，班主任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她调出成绩单，指给萧然看：“您看，很……特别。他的英语和语文，尤其是作文，几乎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引经据典，思想深度完全不像一个高中生。但是他的数学，从来没及格过。物理化也一样，一塌糊涂。”
萧然看着那张柱状图高低差异到畸形的成绩单，眼神没有丝毫意外。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表现之一。大脑为了自我保护，会选择性地抑制或损伤某些功能。
对于吴念而言，他所经历的灭门惨案，彻底摧毁了他对世界“秩序”与“逻辑”的信任，这种崩塌首接反映在了以严密逻辑为基础的数学学科上。
相反，他的语言和感性思维能力，却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被激发到了极致。
他不是在学语文，他是在用文字为自己构建一个可以藏身的、新的世界。
“没关系，”萧然合上成绩单，“只要他能顺利毕业就行。”
“这……高考恐怕会有影响。”班主任有些担忧。
“不重要。”萧然的回答干脆利落。
能活着，能重新回到人类社会，己经是一种胜利。至于成绩，毫无意义。
“辛苦老师多费心了。”萧然客气地说。
他不需要吴念去走那座独木桥。他会为他铺好另一条路。
从办公室出来，萧然没有原路返回。
他穿过教学楼，打算从另一侧的校门离开。
校运会的喧嚣被教学楼隔绝，这边安静了许多。
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走过一栋稍显老旧的实验楼，墙壁上爬满了常青藤。
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一楼的男厕所里传了出来。
那不是寻常的打闹声。
萧然的脚步停住了。
他听到了女生的、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夹杂在其中的，是几个女孩刻意压低了嗓音，却依旧掩不住其中恶意的嗤笑。
“跪下，给我把鞋舔干净。”一个尖利的声音说。
“啧啧，你看她哭的样子，真可怜。”另一个声音充满了戏谑。
“快点啊，磨磨蹭蹭的，想挨打是不是？”
“听说你爸妈都是乡下来的？难怪一股穷酸味儿。”
“手机拿出来，给她拍个视频，发到班级群里，让大家都欣赏欣赏……”
“哭什么啊？我们又没打你。”
“就是，跟你‘借’点钱买奶茶喝，是给你面子，别不识抬举。”
“再哭？再哭信不信我们把你的头按进马桶里？”
声音很轻，如果不是萧然远超常人的听力，以及对这种“恶”的极度敏感，普通人走过，或许只会以为是学生间的玩笑。
但萧然听懂了。
他听懂了那声音里包含的一切：权力的滥用、群体的狂欢、对弱者的凌虐，以及那种将他人的尊严踩在脚下时，所获得的、病态的。
这种场景，他见过太多。
在法庭上，在卷宗里，在他亲手终结的那些罪犯身上。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一所号称“精英摇篮”的学校里，再次听到。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只是在欣赏墙上的藤蔓。
秋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他侧过头，看向厕所旁边的玻璃窗。窗户上，映出他模糊而冷漠的面容。在那双眼睛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从沉睡中苏醒。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厕所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群蚂蚁，在啃食着一朵花。
而他，是更高级的捕食者。
他在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