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连绵的山峦之上。
夏家祠堂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祠堂前的空地上摆开了几十张大圆桌,红色的塑料凳散发着廉价的光泽,与祠堂古朴的青砖黛瓦形成一种奇异的混搭。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油烟和人声混合的喧嚣,白天的冲突与愤怒,被晚宴的热气暂时冲淡,沉淀为一种更加粘稠的、暗流涌动的气氛。
夏家的男人赤着膊,高声划拳,酒气熏天。他们将白天的屈辱与怒火,统统灌进白酒里,试图用酒精麻痹受挫的尊严。
古五、古八不停的上。
女人们则在后厨与席间穿梭,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
夏家的人各有所序。
角落里的一桌显得格格不入。
一张干净的八仙桌,上面摆着几样清淡的素斋:炒青菜、烧豆腐、凉拌木耳。
几个穿着廉价道袍的“道长”围坐一圈,其中便有萧然。
他安静地坐着,身上的玄色道袍比其他人质地更好,也更显深沉,在嘈杂的环境中,仿佛自带一片阴影。
“哎,今天这事儿闹的,真是晦气。”为首的老道士夹了一筷子豆腐,叹了口气,“夏家族长也是,非要挑今天,我早说了,今日虽是吉日,却也犯冲,易起争端。”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道士附和道:“可不是嘛!这迁坟的钱,怕是不好拿了。”
萧然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他为自己添了一碗米饭,用筷子将饭粒压实,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这位道友,”老道士转向萧然,脸上带着几分试探,“我看你年纪轻轻,却颇有章法,不知是在哪座仙山修行?”
夏家负责联络道士的那个中年族人,此刻正端着酒杯过来敬酒。
他是个生意人,略懂人情世故,见萧然气度不凡,便也凑趣道:“是啊,这位道长仙风道骨,定是名观高徒。”
萧然放下碗筷,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贫道无名,来自S省,西处挂单云游,居无定所。”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的喧嚣都仿佛退去几分。
“哦?S省?”老道士来了兴趣,“那可是道教圣地,龙虎山、三清山,高人辈出啊。”
“不敢当。”萧然淡淡道,“不过是读过几卷经文罢了。《北帝说豁落七元经》有云:‘凡有见闻,悉皈正道’。今日之事,虽是俗世纷争,亦是因果牵缠,非人力可强求。”
他随口引了一句经文,字正腔圆,音韵沉凝,带着一股莫名的威严。
几个半吊子道士顿时肃然起敬。
他们平日里糊弄乡民,念的都是些七拼八凑、狗屁不通的咒语,何曾听过如此正宗的道家经文。
这年轻人,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负责招待的中年族人更是刮目相看,连忙又给萧然的茶杯里续上热水,态度愈发恭敬:“道长说的是,说的是!这事儿,唉,都是那杜家的人不讲道理!”
他压低声音,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那杜洋,就是个地痞流氓!仗着他们村里人多,横行霸道!我们夏家在镇上、在县里,哪没点头有脸的人物?还能怕了他们一群泥腿子?”
萧然静静地听着,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告解神父。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酒精和愤怒而涨红的脸,听着他们口中吐出的一个个复仇计划。
有人说要找关系,让派出所的夏建国把杜洋抓起来;有人说要动用金钱,找“道上的兄弟”给杜家一点颜色看看;还有人提议,联合镇上所有夏姓的商铺,对下湾村进行经济封锁。
这些计划,在萧然听来,都如同孩童的吵闹。
他知道,对于一个盘踞山中、以血缘为纽带、以族规为法则的封闭宗族来说,这些来自“文明社会”的手段,就像用纸剑去戳刺一头皮糙肉厚的野猪,除了激怒对方,毫无用处。
晚宴在午夜时分才渐渐散去。萧然被安排在夏家一间干净的客房里。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后山,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从贴身的行囊里,取出了那柄用黑布包裹的长剑。
他没有解开黑布,只是用手指轻轻着剑身的轮廓。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冷冽。
窗外,月色被乌云逐渐吞噬。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闷。
要下雨了。
……
第二天,天亮得出奇的晚。
萧然醒来时,窗外己是天昏地暗,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汇成一道道水帘,从屋檐倾泻而下。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浸泡在一个巨大的水缸里,目之所及,一片灰蒙。
暴雨。
是冲刷罪恶的天然帮凶。
他推开房门,一股湿冷的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几个夏家的年轻人正披着雨衣,手里拿着锄头、铁锹,神色激动地叫嚷着什么。
“走!跟他们拼了!”
“让他们知道我们夏家不是好欺负的!”
夏云成的大儿子夏伟民,昨天被打肿的脸颊还没消退,此刻更是青筋毕露。
他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老父亲,吼道:“爸!你别管了!今天不把场子找回来,我们夏家的脸往哪儿搁!”
夏云成气得浑身发抖,却拗不过这群血气上头的后生。
几十个夏家青壮,冒着倾盆大雨,浩浩荡荡地冲向了山下的杜家村。
萧然站在廊下,冷眼旁观。
他没有去劝阻,也没有参与。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任由冰冷的雨水溅湿他的袍角。
他知道,这场械斗不可避免。
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只需要一场雨水,就能迅速发芽、疯长。
没过多久,山下就传来了嘈杂的叫骂声和器械碰撞的闷响。
但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上午九点左右,夏家的队伍便狼狈地撤了回来。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少,但正如萧然所料,一群养尊处优的城里人,根本不是那些终日与土地和石头打交道的山民的对手。
好几个人都挂了彩,夏伟民的胳膊上更是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妈的!”夏伟民一脚踹翻了院子里的石凳,不顾脚疼怒吼道,“摇人!马上下山摇人!把镇上我们夏家的人都叫来!我就不信,几百号人还干不过他们一个村!”
“对!摇人!”
“把建国他们也叫上,带上枪!”
一群人立刻响应,几辆停在祠堂外的汽车同时发动,引擎的轰鸣声在雨中显得格外焦躁。
然而,不到半小时,那几辆车又全都退了回来。
开车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地从车上跳下来,声音都在发抖:“路……路被堵了!”
“什么?”夏云成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清楚!”
“是泥石流!”年轻人带着哭腔喊道,“下山的路……全被山上冲下来的泥和石头给堵死了!根本过不去!”
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所有人的热情与愤怒之上。
下山的路,是他们的指望。
现在,这条路断了。
他们被困在了这座山上,和他们的仇敌一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囚禁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牢笼里。
“是他们干的!一定是杜家那帮畜生干的!”有人立刻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可能,”一个年长些的族人摇头道,“这么大的雨,谁敢去山里挖土方?不要命了?肯定是雨太大,山体滑坡了。”
两种猜测在人群中激荡,恐慌与猜忌开始蔓延。
是天灾,还是人祸?
没有人知道答案。
整个下午,两族人隔着雨幕,在村口对峙,遥遥相骂。
污言秽语顺着风雨传来,充满了最原始的恶意。
但谁也没有再动手。
暴雨将他们分割开来,也暂时冻结了暴力。
萧然回到自己的客房,那几个道士也因为被困在山上,正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
“这鬼天气!”尖嘴猴腮的道士抱怨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这下好了,吃住都得耗在夏家了。”
“夏家族长人不错,不会亏待我们的。”
老道士倒是安之若素,他转头看向萧-然,“道友,我看你一首气定神闲,莫非早就算到有此一劫?”
萧然正在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拭着袖口的一点泥渍。
听到问话,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度人经》有言,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他缓缓说道,“天降此雨,既是劫数,也是生机。困于此山者,非你我,亦非夏杜两家。”
他说话的语调很慢,像是在讲解一部深奥的经文。
“正所谓,不破不立。这泥石流封住了下山的路,却也打开了另一扇门。”
几个道士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位年轻道友说话越来越玄乎,但又不明觉厉,纷纷点头称是。
萧然不再说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色的世界。
雨水冲刷着山体,将泥土和石块带入溪流,整个山谷都回荡着轰隆隆的声响。
他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