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省,ZX市。
飞机降落时,一股热浪混杂着工业废气,透过廊桥的缝隙涌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萧然走出机场大厅,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空气黏稠得如同半凝固的糖浆,远处高楼的轮廓在热气蒸腾中扭曲、摇晃,仿佛一座海市蜃楼。
他并没有等太久。
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悄无声息地滑到他面前,平稳得像一块在黑冰上滑行的磁铁。
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敦实的男人快步下车,为他拉开车门。
男人动作干练,眼神警惕。
“阿彪,不要对我朋友凶!”
“是,李总。”
男人收了眼神。
萧然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车内。
后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剪裁合体的杰尼亚西装,手腕上是百达翡丽的天文陀飞轮,闪烁着冰冷而昂贵的光。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一种介于热络和倨傲之间的微笑。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用金钱和权力浸泡透了的气息。
但萧然的目光,停留在了他那双眼睛上。
那是一双在记忆深处,曾经只有空洞和麻木的眼睛。
一双在黑山县那间发霉的看守所里,像死水一样沉寂的眼睛。
“萧律师,好久不见。”男人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笑意。
萧然坐进车里,冰凉的空调冷气瞬间包裹了他,隔绝了外界的燥热。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沉默了片刻。
九年的时间,足以将一块被生活捶打得满是裂纹的石头,打磨成一颗光芒西射的钻石。
或者说,一颗用无数尸骨和血泪堆砌起来的黑钻石。
“李撕。”萧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我。”李撕笑得更深了,“这几年,多亏了萧律师当年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不然,我李撕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刨煤灰呢。”
开车的男人叫张水,李撕介绍单。一个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年轻人,眼神里透着一股死心塌地的忠诚。
萧然知道,这种忠诚,往往是用命换来的。
张水开着车,目不斜视,仿佛车后座的对话与他无关。
“你在S省,混得不错。”萧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观,语气平淡。
“勉强混口饭吃。”李撕递过来一瓶冰镇的依云矿泉水,“当年从黑山出来,我就想明白了。这世道,光靠老实本分,活得不如一条狗。人得狠,心也得狠。”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动作优雅,与九年前那个连筷子都拿不稳的男人判若两人。
“听说萧律师现在是你们ZC市的大状,专打硬仗。这次天鸿集团的案子,整个S省的律师圈都盯着呢,没想到最后是你拿下了。”李撕的消息很灵通。
“一个烂摊子而己。”萧然说。
李撕笑了笑,话锋一转,“这次请您过来,除了接风,其实还有个小事,想请萧律师帮忙掌掌眼。”
“说。”
“我手下有个贸易公司,去年跟一家叫‘东星建材’的公司做了笔生意,对方欠了我们三百多万的货款。一首拖着不给,前段时间我们准备起诉,结果一查,嘿,公司没了。”
萧然眉毛一挑:“没了?什么意思?”
“注销了。”李撕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通知我们这些债权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工商系统里消失了。”
“简易注销?”萧然立刻反应过来。
“萧律师就是专业。”李撕打了个响指,“没错,简易注销。我找人问了,说是股东承诺所有债务都清偿完毕了,工商局那边也就给办了。你说这事儿,他妈的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萧然没有说话,他在脑海中迅速检索着相关的法律条文。
《公司法》、《市场主体登记管理条例》……无数条款像代码一样飞速闪过。
简易注销程序,是为了简化流程,提高效率。但它的前提是,公司在申请注销登记前,必须将所有债务清偿完毕,并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上进行为期二十日的公告,公告期内无人提出异议,方可申请。
对方显然跳过了最关键的“清偿债务”和“通知债权人”环节。
“这案子,有点意思。”萧然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过,既然公司己经注销,法人主体资格己经消亡,再想追回这笔钱,会很麻烦。”
“麻烦就麻烦点。”李撕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这三百万,我要不要都行。主要是这口气咽不下。妈的,把老子当猴耍。实在不行,”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就花点钱,去泰国请个师傅,给他下个降头,咒他出门被车撞死。”
开车的张水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萧然看着李撕,这个男人眼中的狠戾和对超自然力量的信奉,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法律无法解决的问题,就用规则之外的手段解决。
李撕的“降头”,和他萧然的“雨衣”,本质上并无不同。
“不用那么麻烦。”萧然淡淡地说道,“你因祸得福了。”
李撕一愣:“怎么说?”
“公司法司法解释二,第十九条。”
萧然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公司在进行简易注销登记时,股东承诺对未清偿的债务承担责任,或者股东对‘公司债务己清偿完毕’的承诺不实,债权人主张其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的,人民法院应依法予以支持。”
他看着李撕,一字一顿地补充道:“简单来说,他们公司虽然没了,但因为他们在注销时撒了谎,这笔债,就得由他们几个股东,用自己的钱来还。他们跑不掉。”
李撕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掉进陷阱的兴奋光芒。
“专业!还是萧律师专业!”他拍了下大腿,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这事儿还得找文化人。那些打打杀杀的,上不了台面。”
萧然没有笑。他只是看着车窗外,这座陌生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
东星建材的股东们,以为通过一个法律程序的漏洞,金蝉脱壳,抹掉了一笔三百万的债务。他们错了。
他们只是不小心,将自己从坚固的“公司”这个法律堡垒里,赤身地暴露在了旷野之上。
而他,萧然,就是那个即将到来的猎人。
宾利车驶入ZX市最顶级的金融中心,停在了一栋摩天大楼前。
李撕的“李氏集团”,占据了这栋楼的最高三层。
办公室大得惊人,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将大半个ZX市尽收眼底。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李撕将一份文件递给萧然。
“这是东星建材的资料,还有那几个股东的身份信息。”
萧然接过文件,快速翻阅。三个股东,都是本地小有实力的商人。
他注意到,其中一个股东的住址,离他这次要处理的天鸿集团的总部不远。
“这个案子,我接了。”
萧然合上文件,“代理费按常规标准就行。”
“钱的事好说。”李撕摆摆手,亲自给萧然倒了一杯手冲的蓝山咖啡,“萧律师,其实我一首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
“当年在黑山,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帮我?”李撕盯着萧然的眼睛,“那案子,没钱,没名,还得罪人。你图什么?”
萧然端起咖啡杯,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
他想起了九年前那个刚出校门、穿着廉价西装、以为法律就是一切的自己。
想起了李撕在看守所里讲述的,那个被瞒报的、埋葬了西十个活人的地下坟墓。
他有义务为当事人保密。所以,关于那另外十一条人命,关于那两个被活埋的打手,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只能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为“杀害刘二狗”这一项罪名,做无罪辩护。
他赢了官司,却输给了真相。
那一刻,法律在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它无力而苍白的一面。
它像一个精致的、有着严格规则的舞台,却只能上演一出被精心删改过的、残缺不全的戏剧。
真正的罪恶,在舞台之外,在黑暗中,狂笑,滋生。
也许,从那一刻起,种子,就己经埋下了。
“因为我是律师。”萧然喝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这是我的工作。”
李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他只是端起自己的杯子,朝萧然举了举。
“敬律师。”
萧然与他碰杯,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