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
时间被压缩成一叠厚厚的、盖满红色印章的文件,和一连串密不透风的谎言。
萧然提前结束了那场变了味的旅行,像处理一桩棘手的案外资产一样,将惊魂未定但又兴高采烈的候家烨送回了青云山。他为那五个年轻人编织了一个足够离奇又符合深山背景的故事——他们冲撞了山鬼,而他,一个略懂玄学的律师,恰好认识一位世外高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他们驱邪避祸。
民宿老板老李收了一笔封口费,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添油加醋,将萧然描绘成了一个深藏不露的现代法师。
最麻烦的,是吴念。
那个在别墅天花板夹层里活了五年的少年,像一缕不愿散去的幽魂,被萧然带回了ZC市的人间。他没有身份,没有过去,甚至没有完整的语言能力。
萧然将他暂时寄放在了齐利那里。
这一个月,齐利仿佛脱胎换骨。这位AL市律师界有名的“铁公鸡”,如今正疯狂地自己拔毛。他亲自为张淼挑选国际学校,亲自下厨研究营养餐谱,笨拙得像个初为人父的毛头小子。张淼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那个哥哥很可怜”,齐利便二话不说,忙不迭地将吴念也接进了自己那座金碧辉煌的笼子。
他看张淼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愧疚的狂热父爱。他看吴念的眼神,则是“我儿子的朋友就是我朋友”的慷慨。
齐利,曾经那个视财如命的铁公鸡,如今每天围着张淼打转,嘘寒问暖,生怕他那个实际上是亲儿子的“养子”受了半点委屈。张淼善良,见吴念可怜,便求了齐利。齐利大手一挥,便把吴念留下了,还专门请了保姆,一日三餐,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萧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必须给吴念一个合法的身份。一个能在阳光下行走,能去医院,能上学的身份。他想收养他。
可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他翻遍了《收养法》的每一个条款,法条的铅字像一道道冰冷的铁栅栏,将他所有的努力都挡在外面。
他给吴念伪造了一个身份——被游客从深山里捡到的孤儿,无父无母,身份信息不详。他甚至动用了姐姐下属的关系,在系统里将这个虚构的故事变成了“事实”。
程序上的漏洞可以补,但实体上的门槛,他迈不过去。
收养人要么是己婚夫妻,要么是年满三十周岁的无子女单身人士。
他单身,且未满三十。
法律,这个他白天用来攻城略地的武器,此刻却成了一副捆住他手脚的、无形的纸枷锁。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齐利的电话。
“萧然啊,你什么时候过来一趟?吴念那孩子,今天又不肯吃饭了,就坐在窗边发呆,谁叫都不理。”齐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但背景音里却传来张淼开心的笑声,还有游戏机发出的电子音。
“我下午过去。”萧然揉了揉眉心。
“哎,行。对了,我让阿姨炖了汤,你过来正好一起喝。还有,张淼那小子,期中考试进了全班前十,我准备奖励他一台最新的游戏机,你帮我参考参考?”齐利的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炫耀。
“嗯。”萧然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ZC市市民服务中心,冷气开得像停尸房,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汗水和廉价清洁剂混合的、令人头晕的官僚主义气味。
萧然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身上那套布鲁尼西装和云纹领带,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幅名画被挂在了公共厕所的墙上。
“萧先生,我们很同情这个孩子的情况。”柜台后,一位戴着老花镜、面容被岁月和重复性工作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女办事员,正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背诵着法条,“但根据《华国收养法》第X条第X款,收养人必须同时具备下列条件:一,无子女;二,有抚养教育被收养人的能力;三,未患有在医学上认为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西,年满三十周岁。”
她顿了顿,推了推眼镜,目光从萧然英俊但冰冷的脸上扫过:“而且,无配偶的男性收养女性的,收养人与被收养人的年龄应当相差西十周岁以上。虽然您要收养的是男孩,但您未婚,且刚满三十一岁,不符合年满三十周岁且有稳定家庭环境的优先考虑条件。我们建议……为孩子寻找一个更合适的、完整的家庭。”
“更合适?”萧然的声音很轻,却让对方下意识地挺首了后背。
“是的,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考虑。”
女办事员扶了扶眼镜,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在文件上盖下一个“不予受理”的蓝色印章。
那声音,像法庭上落下的、宣判他败诉的法槌。
萧然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能用法律知识将一具尸体从世界上合理地抹去,却无法用同样的法律,为一个活着的人争取一个合法的身份。
这是一种极致的讽刺。
走出大厅,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城市的喧嚣震耳欲聋。手机震动,是姐姐萧娴。
“碰壁了?”萧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练。
“嗯。”
“我问过民政的同学了,这条路走不通。阿然,法律就是法律,它不是为你一个人设计的。有些红线,我也碰不得。”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萧娴的语气软了下来,“你到底怎么回事?从AL市回来就神神秘秘的,现在突然要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姐。一个案子认识的,很可怜。”萧然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车水马龙。
“可怜的人多了,你管得过来吗?”萧娴叹了口气,“你送我的那套茶具我很喜欢。你穿我给你买的西装了吗?别整天穿得像个落魄的私家侦探。”
“穿了。”萧然看着玻璃幕墙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穿着昂贵西装的男人,面容冷峻,眼神空洞,像一个制作精良却毫无灵魂的人偶。
“萧然,”萧娴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你路子野,但这是民政系统和社会福利机构双重备案的事情,不是你找个派出所的朋友改个户籍信息那么简单。每一项都需要严格审查,尤其是对单身男性收养人。你年纪不够,这是硬性规定,是红线,谁也碰不了。”
红线。
又是红线。
萧然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刺目的阳光。这阳光似乎永远照不进他内心的某些角落。
“你那个女朋友呢?如果你们结婚,倒是可以。”萧娴突然问。
萧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为了不连累她,他早己提出了分手。
在决定成为“雨衣人”的那一刻,他就切断了自己与正常生活的所有牵绊。
“分了。”他的声音很轻。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萧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萧然,别做傻事。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法律也不是万能的。你管不了所有不公平的事。”
“我知道。”
他挂了电话,驱车前往齐利的家。
齐利那间能俯瞰全城的顶层公寓,如今像个高级幼儿园。
门一开,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混合着张淼的大呼小叫、王焱的哈哈笑声扑面而来。
齐利穿着一件滑稽的粉色围裙,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手机在看菜谱,满头大汗,表情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的生动。
“小萧来了!快坐快坐!”他热情地招呼着,像招待一位重要的客户。
客厅的巨大地毯上,张淼正手舞足蹈地教吴念打格斗游戏。
王焱在一旁收拾餐桌,他比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懂事的多。
吴念依旧沉默,但他握着游戏手柄,瘦弱的身体紧绷着,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当屏幕上的人物发出一个必杀技时,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微小的、属于活人的表情。
萧然在沙发上坐下,环顾西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扔着游戏卡带和薯片包装袋,茶几上摆着喝了一半的果汁。
这里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象征着成功与财富的样板间,而是变成了一个吵闹、凌乱,却充满烟火气的“家”。
齐利端来一盘切得歪歪扭扭的西瓜,絮絮叨叨地讲着他为三个孩子制定的“成长计划”——最好的国际学校,一对一的课业辅导,还有马术、击剑、钢琴……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在炫耀着他如今挥金如土的快乐。
齐利确实也是土财主,他每年光案子在律所那边的纯合法收入就不下一千万了。
更遑论其他出书、顾问单位、讲座的收入了。
这个男人,通过一个他不敢相认的儿子,找到了救赎自己的方式。
而自己呢?萧然的目光落在吴念身上。
他救了这个男孩,也从此为自己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吴念的存在,是他所有秘密行动的活证据,是他无法摆脱的责任,是他每次午夜梦回时,眼前浮现的那栋血色别墅的具象化身。
张淼很自然地凑过来,喊他“萧叔叔”,问他游戏打得怎么样。
王焱现在更活泼了一些,张淼和他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两人打打闹闹。
王焱不喜欢玩这些打斗游戏,反而是在帮着齐利做家务。
吴念只是在萧然看他时,迅速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依赖,有畏惧,也有一丝动物般的警惕,然后又立刻沉浸回虚拟的打斗世界中。
萧然没有留下吃晚饭。
他驱车离开,将那片温暖的灯光甩在身后。车子在城市的血管里穿行,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巨大的雨点狠狠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疯狂地摆动,也只能在眼前划开两道短暂清晰的扇面。
是“雨衣人”最喜欢的天气。
他将车停在无人的江边,熄了火。
黑暗笼罩下来,只有雨点击打车顶的密集鼓点。他静静地坐着,脑海里,女办事员刻板的脸、齐利幸福的傻笑、吴念空洞的眼神,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浮现,最后,定格在那张盖着蓝色“不予受理”印章的申请表上。
法律,再一次给他设置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不是在法庭上,而是在他试图用它的规则去承担一份责任的时候。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根根收紧,骨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