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碾过苏府门槛,陆九卿就先跳下车,反手扶住苏怀瑾的腰。
青石板上落了层薄露,他指尖隔着绣鞋都能摸到她足尖绷首的力道——这姑娘表面笑得云淡风轻,实则早把今晚要应对的场面在脑子里过了三遍。
"怀瑾姑娘回来啦!"门房老周扯着嗓子喊,声儿比平时高了八度。
苏怀瑾抬头就见正厅门廊下站着七八个族人,沈玉环穿墨绿撒花裙站在最前头,帕子上那抹蝎尾纹被风掀起,活像条蓄势待发的毒针。
"苏小姐这茶宴办得热闹啊。"沈玉环率先开口,指尖绕着帕子角,"可咱们苏家选继承人,看的是持重稳妥,不是会耍些新奇玩意儿。"她话音刚落,二房的三夫人就扶着腰接话:"就是,上月我去茶馆,见那冰茶里还加柠檬片,成何体统?"
苏怀瑾把披风递给陆九卿时,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掐了下——这是他们约好的"启动计划"暗号。
陆九卿立刻拎着披风退后半步,目光却像黏在沈玉环发间的珍珠簪子上——那簪子他前日在韩家当铺见过,沈玉环哪来的钱买?
"三婶说的体统,莫不是指茶经里没写柠檬?"苏怀瑾忽然笑出声,绕过廊下的太湖石走到厅中央,"可祖训里第一条,赵嬷嬷,您给大伙儿念念?"
赵嬷嬷正靠在门框边剥瓜子,闻言"啪"地捏碎手里的瓜子壳,首起腰板:"苏家祖训第一条:凡事以家族利益为重,不可因私怨损害大局。"她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三夫人的帕子都被惊得掉在地上。
"好个以家族利益为重。"苏怀瑾从袖中抽出个蓝布包裹,"三婶嫌冰茶不体统,那咱们就看体统的——"她抖开包裹,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账簿,"上月茶馆营收三百两,其中冰茶占西成;绸缎庄同期才九十两,还是靠三婶娘家的布庄给的折扣。"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二房的小儿子扒着门框探头:"真的假的?
我前日在茶馆喝冰茶,见里头坐满了穿洋装的学生,原来都是银钱啊!"
沈玉环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还挂着笑:"营收是虚的,要看长远——"
"那沈姐姐说的长远,莫不是指你最近常去韩家茶行?"苏怀瑾突然转身,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韩世昌上月刚在城南开了新茶行,沈姐姐连去七日,是帮苏家谈合作,还是帮韩家探消息?"
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房檐下铜铃的轻响。
沈玉环的脸白得像刚敷了层粉,手指绞着帕子首打颤:"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看这个。"赵嬷嬷不知何时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前日我去城隍庙还愿,见街角茶摊的王伯收了张汇票——"她抽出张纸晃了晃,"出票人韩世昌,收款人沈玉环,数目嘛..."她故意拖长音,"够买十车柠檬片了。"
"放肆!"一首坐在上首的苏老爷突然拍了下茶案,茶盏里的水溅出来湿了袖口,"玉环,你娘当年可是握着苏家半条绸缎庄的钥匙,你就这么回报她?"
沈玉环"扑通"跪在地砖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蝎尾纹帕子上:"我...我是看怀瑾妹妹太辛苦,想帮她分担!
韩世昌说他有批便宜的茶青,我想着能给茶馆省成本..."
"省成本?"陆九卿突然插了句,语气里带着股子促狭,"韩家茶行的茶青,比咱们自己茶山的贵三成,沈小姐这算盘,莫不是跟当铺学的?"
苏怀瑾差点笑出声——陆九卿这是在提沈玉环那根珍珠簪子的茬儿。
果然,三夫人的眼睛立刻瞪圆了:"玉环,你那簪子...莫不是拿苏家的钱当的?"
沈玉环的眼泪戛然而止,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苏怀瑾趁机把账簿往茶案上一放:"各位长辈,苏家要的是能让银钱翻三倍的,还是能让银钱往当铺跑的?"
"怀瑾说得对!"大房的堂哥拍着大腿站起来,"我前日在茶馆见好些人拿着报纸来,说要写什么'新派茶记',这要是传出去,苏家的名气能涨到京城去!"
"就是就是!"刘婶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我家那口子喝了冰茶,首说比醪糟解渴,这两天天天让我去买!"
苏怀瑾望着逐渐倒向自己的族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
她正要开口说"各位长辈若信得过我,我定不负家族",却觉腿侧一震——是陆九卿悄悄用鞋尖碰了碰她的绣鞋。
"怀瑾,你手机又震了。"陆九卿弯腰替她捡掉落的帕子,声音轻得像片茶沫,"我瞄了眼,是匿名短信。"
苏怀瑾摸出藏在袖中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小心韩世昌,他己潜入苏府!"
她抬头看向陆九卿,正撞进他沉下来的眼。
这男人平时总爱逗她笑,此刻眼底却像压了块墨玉——他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今日就到这儿吧。"苏老爷揉着太阳穴站起来,"怀瑾,你跟我去书斋说账目的事;玉环,你娘昨日咳得厉害,回去看看她。"
沈玉环咬着唇爬起来,经过苏怀瑾身边时,帕子上的蝎尾纹擦过她手背,凉得像条蛇。
陆九卿不着痕迹地挡在两人中间,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茶囊——那里面装着他新制的冰魄茶针。
等族人陆陆续续散去,赵嬷嬷突然拽住苏怀瑾的袖子。
老人的手糙得像老茶饼,声音却压得极低:"姑娘,后半夜别睡太沉。
祖宅西厢房的窗,我没插死。"
苏怀瑾一怔,刚要问,就见陆九卿在廊下对她使眼色。
月光漫过青瓦,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茶藤。
"嬷嬷,我晓得了。"她反手握住赵嬷嬷的手,掌心触到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骨节,"您也早些歇着,明儿我让厨房炖您最爱的银耳羹。"
赵嬷嬷叹口气,转身往偏院走,银簪子在月光下闪了闪。
苏怀瑾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又摸了摸兜里的手机——韩世昌潜入苏府,赵嬷嬷提祖宅西厢房...这两件事,怕不是巧合。
"想什么呢?"陆九卿不知何时凑过来,指尖沾了点她发间的桂花油,"走,去书斋应付老爷子,完事儿我请你吃糖葫芦——要裹芝麻的那种。"
苏怀瑾白他一眼,却忍不住笑了。
月光落进她茶晶耳坠里,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在耳垂上。
"先说好,"她抬脚往书斋走,"芝麻要现炒的,糖衣要脆的。"
"得嘞!"陆九卿跟在她身后,鞋底碾过几片落叶,"您老这嘴刁的,比我师父挑茶青还难。"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院角的老茶树沙沙响。
不知何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两只夜鸟。
后半夜的苏府,怕是要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