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初春清晨的微凉,而是从那张盖着陈知礼朱红大印的御史台急令上,丝丝缕缕地钻入裴砚的骨髓。
他几乎能想象出陈知礼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在签下这道命令时,嘴角或许还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暂停青溪旧案,全力核查永昌银矿案!
好一个“全力核查”!好一个“陈知礼”!
这哪里是放行,分明是催命符!
裴砚的马车刚刚驶出府门不足百步,这道命令便如鬼魅般追至。
若说这不是陈知礼的刻意安排,裴砚自己都不信。
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你的行踪,我了如指掌;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你想查的,我“恩准”你查;但你真正想碰的,给我停下!
青溪旧案,牵扯到刘婉儿,牵扯到父亲的死因,更可能牵扯到那盏黄铜油灯背后更深的秘密。
陈知礼这是在划下红线,警告他不要越界。
而永昌银矿,赵五,这个看似被推出来的棋子,此刻却成了陈知礼手中明晃晃的诱饵,或者说,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公子,这……”一旁的赵十六手握缰绳,声音都有些发紧。
他虽不全知内情,但也嗅出了这道命令中不同寻常的凶险意味。
裴砚面沉如水,眸光却锐利如刀。
他将那纸急令缓缓折起,收入袖中,指尖冰凉。
“陈知礼,果然是只老狐狸。”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这是阳谋。”裴砚分析道,“永昌银矿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他顺水推舟,将此事摆在明面上,看似支持,实则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知道我不能不去,赵五这条线索,我不可能放过。”
赵十六忧心忡忡:“那此行岂非更加凶险?陈知礼既然出手,永昌府那边恐怕早己天罗地网。”
“自然。”裴砚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以为这样就能掌控全局?他以为我裴砚是任人摆布的泥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陈知礼的意图很明显:
其一,用永昌银矿案将他死死钉在明处,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吸引所有火力,从而掩护青溪旧案背后更深层的人物和秘密。
其二,永昌府是赵五的地盘,更是陈知礼势力渗透极深之处。
他裴砚孤身前往,无异于羊入虎口。
陈知礼或许就等着他在永昌府“查出些什么”,然后“意外身故”,所有线索就此中断。
甚至,陈知礼可能己经准备好了替罪羊,一旦赵五这条线被裴砚咬死,便立刻抛出,断尾求生,同时还能给裴砚安上一个“逼死朝廷命官”或是“构陷忠良”的罪名。
好毒的计策!一石数鸟!
“十六,”裴砚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按原计划,去永昌府。但,我们要换一种方式去。”
他眼中精光一闪:“陈知礼想看戏,我便演给他看。他想让我死,我偏要活得好好的,还要把他这张网,撕开一个更大的口子!”
马车在下一个街口悄然调转了方向,没有张扬地前往驿站换乘官马,而是拐入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裴砚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阵脚。
他很清楚,自己此刻就像行走在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越是如此,他的头脑反而愈发清醒。
陈知礼的这道命令,虽然打乱了他原先的部分部署,但也让他更加确定,永昌银矿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浑水才好摸鱼!
他必须去永昌府,不仅为了查赵五,为了追寻父亲死亡的真相,更为了将陈知礼这只老狐狸的尾巴彻底揪出来!
马车在城中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毫不起眼的货运骡马行外。
裴砚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短衫,头戴斗笠,遮去了大半面容。
赵十六也作寻常护卫打扮,两人随着一支不起眼的商队,悄然汇入了出城的洪流。
从巡按御史的钦差仪仗,到混迹商旅的普通行人,这巨大的反差,正是裴砚应对陈知礼的第一步棋。
他要从明处转入暗处,让陈知礼那些布置在明面上的眼线,暂时失去目标。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回望了一眼晨曦中巍峨的京城轮廓,那里有他尚未解开的谜团,有他必须面对的敌人。
而前方,永昌府,那座因银矿而兴,也因银矿而暗流涌动的城池,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他。
数日后,永昌府地界。
一路的风尘并未在裴砚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让他的眼神更加沉静锐利。
他与赵十六脱离了商队,雇了一辆最普通的驴车,不疾不徐地朝着府城而去。
夕阳的余晖将官道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永昌府城墙,在暮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压抑。
官道上,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疾驰而来,在距离裴砚的驴车数丈外勒住。
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几步抢到车前,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热络与谄媚:“可是从京城来的裴大人当面?下官永昌府衙推官孙七,奉知府大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裴砚掀开车帘,目光平静地落在孙七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上。
此人约莫三十出头,面皮白净,身形略显臃肿,一身七品官服穿在身上,却总有几分不甚服帖的局促。
孙七躬着身子,态度谦卑到了极点,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却不时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像是夏夜草丛中一闪而逝的磷火,令人心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