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裴砚的手指在床沿猛地一蜷。
昨夜钱五撞门的声响仍在耳畔轰鸣,连被褥里都残留着短刀出鞘时的冷铁味。
他盯着梁上垂落的蛛丝看了片刻,突然翻身坐起——窗外的麻雀叫声比往日早了半刻,往常这个时候,钱五该端着热粥叩门了。
"吱呀"一声,门未敲先开。
钱五抱着个粗陶碗踉跄进来,碗里的粥晃出半滩,在青石板上洇成深褐色的痕迹。
他额角还沾着草屑,袖口破了道指甲长的口子:"大人,后巷的狗没叫。"
裴砚接过粥的手顿住。
钱五负责守夜时,总在院角撒把碎骨引狗,若有生人翻墙,狗吠能传半条街。
他舀粥的木勺在碗里搅出漩涡:"什么时候的事?"
"五更天。"钱五搓着衣角,声音发颤,"小的起夜解手,看见墙根有半截鞋印子,青布白底,和昨日那贼的鞋样......"他喉结动了动,没说完。
裴砚把粥推回案上。
粥香混着钱五身上的草腥味,突然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破庙漏雨,母亲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他时,也是这样带着草屑的手。
他摸了摸腰间的翡翠扳指,指腹蹭过那道血印:"去把周八和周二十二叫到偏厅。"
钱五转身要走,又被喊住。
裴砚从柜里摸出个铜铃丢过去:"挂在院门上,响一声就来敲我窗。"
偏厅里,周八正用布巾擦腰刀,刀刃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大人,昨晚守夜的兄弟说那贼使刀的架势像军伍出身。"周二十二抱着酒坛蹲在门槛上,突然插话:"陈记布庄的护院队,头领是前左卫营的百户。"
裴砚盯着案上的云纹布片——是昨夜守卫砍下的半片衣襟。
金线绣的云头在晨光里泛着暗黄,像块凝固的血。
他屈指叩了叩布片:"孙通判昨日问我查账进度,问了三遍'可需人手'。"
周八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鬓角的刀疤跟着抽搐:"孙通判的夫人,是扬州陈记老掌柜的嫡侄女。"
裴砚的瞳孔缩了缩。
州衙后堂的铜鹤漏"滴答"响了一声,他突然起身:"去请赵大人,就说我要借州府印信。"
州衙正堂的榆木梁上落着几只麻雀。
赵大人捏着印泥盒的手悬在半空,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个红点:"你要成立'查弊局'?"
"州府账册跨了三年,涉及六个县。"裴砚将昨夜整理的清单推过去,"若单靠司户房,半月都翻不完。"他指了指清单上圈红的"陈记布庄"西个字,"更要紧的是,得防着有人趁乱改账。"
赵大人的拇指在印泥上按出个红印。
他盯着裴砚腰间的翡翠扳指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当年你父亲在县学抄《唐律疏议》,我去借过《永徽令》。"他重重盖下印信,朱砂渗进纸纹里,"这局我挂名,你当实际主事。"
裴砚的呼吸滞了一瞬。
他父亲的事,州里早没人提了。
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指尖轻轻划过印信:"下午我和周八去账房。"
午后的账房霉味呛人。
周八举着蜡烛在梁上照,灰尘簌簌落在他肩头:"大人,这锁是新换的。"裴砚摸了摸铜锁,锁孔里还塞着半片干茶叶——这是他前日离开时做的记号。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时,他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检测到异常:乾宁二十五年三月,青溪县秋粮折银账册。"裴砚翻开第三本账册,泛黄的纸页间飘出片银杏叶——和他在陈记布庄库房闻到的熏香一个味道。
"周八。"他的声音发紧,"把这叠'灾年免赋'的凭证全抽出来。"
烛光映着账册上的数字,周八的手指突然顿住:"大人,青溪县去年根本没闹蝗灾!"他翻开夹在账册里的县报,墨迹未干的"秋熟丰登"西个字刺得人眼睛疼。
裴砚的朱笔悬在纸页上方。
系统在他脑海里展开两张账册:原版的"免赋三千石"被改成了"赈灾三千石",而真正的赈灾记录,在另一本账册里被篡成了"陈记布庄捐粮"。
他笔尖重重落下,修改处的纸页被戳出个小孔——这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引蛇出洞。
"收起来。"裴砚合上账册时,听见窗外传来轿帘晃动的声响。
他掀开窗纸一角,正看见孙七的亲信刘十八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
傍晚的州衙己经起了凉意。
赵大人捏着那叠账册的手在发抖,茶盏碰在案上发出脆响:"陈记布庄拿赈灾粮当捐粮,换了朝廷的免税凭证......"他突然抬头,"这背后的手,能通天。"
裴砚把翡翠扳指转了三圈。
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格,在他脸上割出明暗的棱:"刘十八今日去了陈记布庄的分号。"
"孙七来了。"周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孙七的官靴声在廊下响得格外清晰。
他掀帘进来时,腰间的玉牌撞出细碎的响:"裴司户查案辛苦,孙某备了些润笔。"他身后的随从捧着个锦盒,打开来是对羊脂玉镇纸。
裴砚盯着镇纸上的云纹——和昨夜那半片衣襟的绣工一模一样。
他笑着推回锦盒:"孙大人的心意,裴某心领了。"
孙七的嘴角扯了扯。
他目光扫过案上的账册时,喉结动了动:"听说裴司户要查陈记?
那可是扬州首富......"
"首富也要守王法。"裴砚打断他。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账册哗哗翻页,恰好停在"陈记捐粮"那页。
孙七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又笑了笑,转身时官服扫过案角,把半块芝麻糖扫落在地——和刘十八手里的那个,一个模子刻的。
深夜的住所静得反常。
裴砚靠在窗台上,望着院外新添的西个守卫。
钱五端着药盏进来时,他正盯着梁上的铜铃发呆:"大人,周二十二说后墙根又有鞋印。"
药盏里的苦艾味漫开来。
裴砚接过药盏的手突然收紧,瓷片扎进掌心:"他们等不及了。"他望着钱五青黑的眼圈,突然说:"去把我那床旧被子拿出来,铺在里屋的地板上。"
钱五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若有刺客夜袭,会先砍向床上的"人形"。
他眼眶一热,抱着被子转身时,听见裴砚轻声说:"你去偏房睡,今晚我守着。"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
裴砚坐在案前,把那半片云纹布片和芝麻糖并排放在一起。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检测到关键关联:陈记布庄、孙七、刘十八。
建议明日提审刘十八。"
他刚要合眼,就听见院外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
声音很轻,像片叶子落在铃舌上。
裴砚抄起短刀的瞬间,窗外传来守卫的闷哼。
他推开窗,正看见个黑影翻上后墙,月光照亮对方腰间的玉牌——和孙七的,一式一样。
黑影消失在夜色里时,裴砚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他摸了摸枕边的账册,突然想起今早赵大人说的话:"那叠赈灾粮的凭证,我让人连夜送京了。"
后半夜的风卷着槐叶打在窗纸上。
裴砚刚躺下,就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握紧短刀,盯着门闩——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撞破夜色。
他迅速起身,手按在门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