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是被窗棂上的麻雀惊醒的。
晨光刚漫过青瓦，他的太阳穴还在突突作痛——昨夜门外的脚步声像一根细针，扎进他的记忆里。
手指触到枕下的朱笔，冰凉的笔杆让他瞬间清醒。
他翻身坐起，先摸向床头的铜盆，捧起冷水拍在脸上，镜中倒映出眼底的血丝，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锐利。
"得更小心了。"他对着镜子喃喃，指腹蹭过案头那半块带血的玉牌。
玉牌边缘的缺口与李明腰间常挂的羊脂佩完全吻合，这是昨夜那人留下的警告，还是......试探？
灶间飘来粥香时，钱五的脚步声己经撞开了院门。
"裴司户！裴司户！"
竹帘被撞得噼啪响，钱五的蓝布衫下摆沾着泥点，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李司户的人在西市茶棚嚼舌头呢！
说您收了张阿公五亩地的好处费，改地契是为了吞田产......"
裴砚盛粥的手顿了顿。
白瓷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舀了半勺糖霜撒进粥里，声音还是温温的："具体怎么说？"
"说您父亲当年就是个偷改粮册的贼，您这是子承父业！"钱五急得首搓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他天没亮就去抄公文了，"茶棚里围了一圈人，王屠户家的二小子都跟着喊'黑心司户'！"
裴砚夹起一筷子酱瓜，咬得咔嚓响。
糖霜在舌尖化开的甜，混着酱瓜的咸，倒像极了这官场的滋味。
他想起昨夜母亲缝补旧衫时的叹息："砚儿，你爹若不是太刚......"
"钱叔。"他放下碗，指节叩了叩桌角，"去把张阿公的地契原件、陈老爷买通牙人的收据，还有米行的流水账都誊三份。"目光扫过钱五发愣的脸，又补了句，"再找三个识字的老民，晌午去西市茶棚帮着念。"
钱五的眼睛亮起来："您是要......"
"谣言要破，得拿真话砸。"裴砚擦了擦嘴，青衫下摆扫过木椅，"他们说我贪田产，就把地契上张阿公的指印和陈老爷的私章对给百姓看；说我学父亲偷改文书，就把当年县学的存档抄本贴在州衙门口——我爹改的是贪墨账，我改的是冤枉账，总得让百姓瞧明白。"
州衙公房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裴砚翻开今早刚送来的赋税账册，朱笔在指尖转了个圈。
第一页"秋粮折银"的数目就不对——青溪县报的是三千石，可按户均田亩算，至少该有三千五百石。
他用指腹蹭过墨迹，果然，"三"字的竖笔比其他笔画深了三分，是覆盖在"五"字上改的。
系统提示的热流顺着掌心涌上来。
朱笔尖触到纸页的瞬间，账册边缘浮起淡金色的光纹，那些被篡改的数字、被抹去的姓名，像潮水般退去。
他听见系统机械的提示音在脑海里响："检测到逻辑漏洞，修改成功，案绩值+50。"
"裴司户。"钱五抱着一摞抄本进来，额角的汗还没擦，"都备齐了。
西市茶棚那边，我让老周头带着他孙子去了——那小子嗓门大，能盖过那些嚼舌根的。"
裴砚抬头，看见钱五怀里的抄本最上面，是张阿公按的红指印，歪歪扭扭，倒比官印更实在。
他把改好的账册推给钱五："把这个也誊一份，夹在抄本里。"指尖点了点"秋粮折银"那页，"让百姓知道，他们交的税，到底少了多少。"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
赵承安的公房里飘着沉水香。
裴砚把三册账册放在案头时，看见赵承安的拇指在茶盏沿上碾了又碾——这是他思虑时的惯常动作。
"盐运司的人上个月来查过账。"赵承安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李明的亲家是盐运司的佥事，管着六个州的盐引。"
裴砚垂眸，盯着自己青衫上的暗纹。
他知道赵承安在等什么——当年父亲被灭口前，也是拿着半本粮册去求上司，结果上司转身就把粮册送给了贪墨的县太爷。
"这是陈老爷的管家收二十两银子的收条。"他又抽出一张纸，"管家上个月替陈老爷买了五亩洼地，可地契上写的是良田价——多出来的银子，进了谁的口袋？"
赵承安的手指顿住了。
他翻开那张收条，墨迹还带着潮气，是钱五刚从米行掌柜那里软磨硬泡要来的。
"明晚子时，我去查陈老爷的私账。"裴砚的声音轻得像风，"赵大人若信得过，明日卯时，我把账册副本送到您案头。"
赵承安抬起眼。
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在裴砚眼底的光上——那光像他当年在县学见过的，裴砚父亲改账时眼里的光。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你小子，和你爹一样，专挑难啃的骨头。"
暮色漫上飞檐时，裴砚和周八钻进了州府档案室。
周八举着羊角灯，火光照得樟木书架上的封条忽明忽暗。
裴砚翻到第三柜最下层时，指尖触到了一沓泛着霉味的文书——《乾宁二十七年土地划拨册》。
"您看这个。"他抽出一张纸，"张阿公的地被划给陈老爷时，用的是'无主荒田'的名义。
可上面的保甲签字......"他对着灯光照了照，"是拿旧文书揭下来贴的，墨迹都没干透。"
系统的热流再次涌遍全身。
朱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金线，那些被胶水粘住的旧签名、被墨汁盖住的原主姓名，像雪遇了太阳，渐渐显形。
周八凑过来看，惊得灯差点掉在地上："这......这上面写的是张阿公他爹的名字！"
"还有这个。"裴砚又抽出一本账册，"陈老爷去年的赋税减免，用的是'赈灾捐粮'的由头。
可州仓的入库记录里，根本没这笔粮。"
周八咽了口唾沫："李司户这是把州仓当自家米缸了？"
"不止。"裴砚的朱笔在"赈灾捐粮"西个字上点了点，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炸响，"他还把盐运司的私盐税，填进了这窟窿。"
深夜回住所时，更夫刚敲过五更。
裴砚摸黑推开院门，瓦檐上的风突然大了。
他反手扣上门闩，没点灯——窗纸上又映出个影子，比昨夜更矮，手里的短刀泛着冷光。
"又来？"他的声音浸着冰，摸向腰间的朱笔。
笔杆在掌心烫得发疼，倒像在给他壮胆。
瓦上的动静停了。
接着是"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裴砚摸出火折子，点亮——是半片染血的碎布，上面绣着朵并蒂莲，和李明小妾常戴的银簪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窗外的风卷着碎布打了个转，飘进了院角的老槐树下。
裴砚吹灭火折子，借着月光翻开刚从档案室带回来的账册。
朱笔的影子在纸上晃动，像把悬着的剑，又像束要劈开黑夜的光。
案头的账册堆得更高了。
月光透过窗纸，在朱笔上镀了层银。
裴砚合眼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得很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