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纸条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意,分明是刚塞进卷宗的——他上午才让张班头把新整理的档案锁进双簧铜柜,下午这张纸条就出现在《青溪县无主地管理条例》里。
"杨侍郎的刀,会比李老爷的更快。"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地上那张二十年前的供状。
当年裴家满门被屠,县太爷以"通匪"定案,供状末尾的画押歪歪扭扭,像被人攥着孩童的手按上去的。
此刻赵西左利手的字迹就叠在那画押上,墨色深浅竟有七分相似。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惊飞了两只麻雀。
裴砚突然起身,将所有文件收进随身的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震得他指尖发麻。
他要去见杨大人。
刑部侍郎杨明远下榻的悦来客栈在南街。
裴砚踩着青石板往南走时,日头正毒,汗湿了后背的官服。
他想起上个月杨大人来青溪县巡查时,在县衙后堂单独召见他的情形——对方捏着他整理的积案汇编,眼尾微挑:"裴司户这手改牍功夫,比京城那些老吏还精到。"
精到?
裴砚攥紧了袖中的纸条。
或许杨大人当时就在看他的斤两,看他够不够资格被威胁。
悦来客栈的门童见他穿官服,忙哈腰引路。
杨大人住的上房飘出沉水香,门虚掩着,能听见茶盏轻碰的脆响。
"裴司户?"
杨明远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点沙哑的笑。
裴砚推开门,正撞见对方放下茶盏,指节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今日怎得空来?"杨明远起身,玄色官袍扫过青砖地,"可是案子有进展?"
裴砚将皱成一团的纸条拍在桌上:"大人可知这是什么?"
杨明远俯身看了眼,眉峰微挑:"谁写的?"
"今早夹在县衙卷宗里。"裴砚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大人的刀比李老爷更快。"
杨明远突然笑出声,指尖叩了叩纸条:"裴司户当我是吓大的?
上月我在应天府查盐引案,收到的恐吓信能糊满半面墙。"他从案头抽出个牛皮纸包,"你看,这封说要烧我在京城的宅院,那封说要往我茶里下鹤顶红。"
裴砚瞳孔微缩——那些信纸上的墨迹,竟和他手中这张有几分相似。
"你当这是冲我来的?"杨明远突然收了笑,"裴司户,你查李老爷侵吞无主地,动的是青溪县二十年的利益网。
那些人要吓退的是你,不过借我的名头罢了。"
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个锦盒,掀开露出半块虎符:"二十年前我在刑部当主事,确实经手过裴家的案子。
卷宗里说你父亲私通山匪,可我查了三年,连半封密信都没找到。"虎符在他掌心泛着冷光,"若你信得过我,这半块虎符你收着,遇到难处去京城找我。"
裴砚盯着那半块虎符,喉间发紧。
杨明远的目光太坦荡,坦荡得像在看自己人。
可他又想起地上那张供状,想起赵西的左利手——二十年前的画押,会不会也是被人攥着写的?
"谢大人。"他伸手接过虎符,指尖触到杨明远掌心的薄茧,"卑职告辞。"
出了客栈,日头己经偏西。
裴砚沿着护城河往回走,垂柳在河面投下碎金。
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公子买朵珠花?"
卖花娘子的吆喝声从左边传来。
裴砚转头的瞬间,右侧巷口冲出个戴斗笠的人,手中短刀闪着寒芒!
他本能地往旁一滚,后背撞在青石板上生疼。
短刀擦着他耳际划过,在墙上留下道深痕。
裴砚摸到腰间的铜锁——今早新打的双重锁,棱角硌得手生疼。
他反手砸向袭击者手腕,"当啷"一声,短刀落地。
"跑!"
卖花娘子突然尖叫。
裴砚抬头,看见她抓起竹篮里的珠花砸向袭击者,自己趁机爬起来往街心跑。
几个挑担的汉子围过来,袭击者骂了句,转身窜进巷子里。
"公子没事吧?"卖花娘子扶住他,鬓角的珠花歪了,"我瞧着那人腰上系着红绳,像是李府护院的打扮。"
裴砚摸着被撞青的手肘,突然想起李老爷的护院确实有系红绳的规矩。
可杨大人说威胁是借他的名头,李老爷又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他谢过卖花娘子,加快脚步往县衙走。
路过街角的茶棚时,听见两个老卒闲聊:"李老爷今早派管家去了码头,说是要运批货去扬州。"
"运货?"另一个嗤笑,"上个月他刚把无主地的田契转到扬州商号名下,这会子运的怕不是银子?"
裴砚脚步一顿。
田契转移、运货去扬州、赵西的左利手、二十年前的供状......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成一团,突然"咔"地拼出个轮廓——李老爷侵吞的无主地,可能不止青溪县的,而是沿着运河北上,连到扬州、应天府,甚至京城!
他摸了摸袖中的虎符,又想起杨明远说的"利益网"。
或许李老爷只是这张网的线头,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更深处。
回到住处时,暮色己经漫进窗棂。
裴砚点亮烛火,将虎符放在案头。
烛光照着二十年前的供状,那个歪扭的画押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双被捂住的眼睛。
他翻开新锁好的档案柜,取出李老爷侵田案的所有卷宗。
朱笔在纸页上扫过,系统提示音突然响起:"地契交割记录缺失扬州通判批文。"
裴砚的手指猛地收紧。
扬州通判......他想起杨大人说上个月在应天府查盐引案,而应天府正是扬州的上辖州府。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烛火晃了晃。
裴砚望着案头跳跃的光影,突然意识到:从李老爷到扬州通判,从二十年前的灭门案到今日的袭击,这张网的每根线,都在往京城的方向延伸。
而他手中的半块虎符,或许正是打开这张网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