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秋八月初九,太学宫墙的朱漆在晨露中泛着温润的光,门前的青铜日晷刚转过“辰初”,诸葛瞻的车马己碾过满地梧桐叶。车辕上悬着的武乡侯灯笼随步伐轻晃,将“忠孝节义”的砖雕影壁映得明明灭灭,却照不亮太学博士们眉间的霜色。
“武乡侯今日讲《孝经》,怎的带了算筹与舆图?”典学祭酒周舒抚着三寸长髯,目光落在诸葛瞻手中的青铜算筹上,玉笏上的“诗经”二字被袖摆拂得模糊。少年昨夜在丞相府拟的《太学课目改良疏》正硌着袖中肋骨,他望着太学门楣上“广育英才”的匾额,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在《出师表》中“亲贤臣,远小人”的叮嘱——所谓贤臣,正该从太学的朗朗书声中走出。
讲堂内,三十六名太学生早己跪坐整齐,案头竹简皆刻着《孝经》章句。诸葛瞻抚过漆案上的凹痕,那里还留着父亲当年讲学的指痕,却在今日被他铺上了崭新的算筹图。“诸位可曾想过,”他执起算筹,在朱红漆板上摆出井田图形,“‘民以食为天’的‘食’字,如何用算筹计量?”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唯有前排的吕乂之子吕辰眼中闪过微光。诸葛瞻记得此子后来官至尚书令,此刻却因算筹的排列而双眉紧蹙。“回侯爷,”吕辰拱手,“《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算学乃百工之技,恐非君子所务。”这话引来数位博士颔首,周舒的玉笏在案上磕出轻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燕雀。
诸葛瞻放下算筹,指尖划过漆板上的《禹贡》九州图:“昔李冰治水,若不知勾股之术,何来‘深淘滩,低作堰’?我父作木牛流马,若不通机械之理,焉能‘载一岁粮,日行二十里’?”他忽然展开袖中蜀锦,上面用朱砂绘着改良后的连弩机关图,“君子之学,当通经致用——今日便以《九章算术》为引,讲‘方田’‘粟米’二章。”
讲堂外,秋风穿过泮池,将太学宫墙上的藤叶吹得沙沙作响。诸葛瞻听见廊下有人低语:“武侯之后竟废经术而崇末技?”却见董允的身影从月洞门转过,朝他微微颔首——昨夜尚书台密议时,这位侍中大人曾说“太学乃育才之本,不可因循守旧”。于是他拾起算筹,在漆板上列出“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的算题,见吕辰眼中困惑渐变为明悟,知道革新的种子己悄然埋下。
正午时分,诸葛瞻在太学膳堂与诸生共食,瓦罐中飘着粟米粥的香气。他注意到厨下的庖丁正在用算筹计算粮米,忽然想起《齐民要术》中的“区种法”,便取过竹片在地上画出田垄分布图:“每亩区种粟二十区,区深三寸,相距一尺……”庖丁们虽不懂算学,却因“亩产可增三斗”的承诺而频频点头——这正是他要的效果:让太学的学问,最终落在百姓的粮仓里。
未时三刻,诸葛瞻步入太学藏书阁,樟木香混着纸页的霉味扑面而来。二十年前父亲从荆州带来的典籍仍在原处,《孙子兵法》的竹简旁,他添的《考工记》副本被翻得卷边。当指尖触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的记载时,忽然记起昨夜收到的南中密报:爨氏在牂牁郡私铸铜钱,形制竟仿曹魏五铢。他抽出空白竹简,用隶书写下“诸郡铸钱必报国子监,违者以通敌论处”,墨汁渗入竹青,如同在旧籍上刻下新的章句。
“武乡侯对《考工记》情有独钟?”周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中捧着的《春秋》竹简与诸葛瞻案头的算筹形成鲜明对比。少年转身,见老博士眼中虽有质疑,却无憎恶,于是指着墙上的浑天仪道:“昔孔子教六艺,便有‘九数’之学。太学若只授经术,何以应‘兴复汉室’之需?”他忽然从袖中取出父亲的《便宜十六策》,翻到“考黜”篇,“今年冬试,当加算学、农艺二科,令诸生各展所长。”
周舒的胡须轻轻颤动,目光落在竹简上“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朱批——那是诸葛瞻昨夜的手迹。老博士忽然长叹:“罢了,当年丞相治蜀,亦重法治与实务,老臣愿从武乡侯试之。”说罢,竟亲手将《考工记》副本收入经匣,樟木香中,诸葛瞻听见太学宫墙外的市声传来,隐约有“新弩”“屯田”的议论,知道舆情己开始接纳变革。
酉时,诸葛瞻在太学射圃校射,弓弦声惊动了栖息的寒鸦。他望着吕辰射偏的箭簇,没有责备,反而用算筹在地上画出抛物线:“箭矢飞行,高则力衰,低则路短,当取仰角三十度。”少年们虽不懂“角度”为何,却因他手中的算筹排列而若有所思——这正是他要的启蒙:让孔孟之道与百工之技并存,让太学的宫墙不再是旧籍的樊笼,而是孕育新章的熔炉。
暮色漫上飞檐时,诸葛瞻收到丞相府急报:“南中密使折返,称爨氏欲以盐道换曹魏铁器。”他着袖中父亲遗留的羽扇残片,忽然对身边的吕辰道:“明日随我去郫县城头,看看新修的屯田渠——算学之妙,正在这沟渠宽窄、粮囤方圆之间。”少年的眼中映着太学渐暗的灯火,想起父亲曾在《诫子书》中写“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此刻却明白,真正的学问,从来不该困在宫墙之内。
离开太学前,诸葛瞻特意绕到宫墙后,那里有父亲当年手植的柏树,如今己亭亭如盖。他摸着树干上的刻痕,那是父亲教他辨识方位时留下的,忽然听见墙内传来诸生的争论声,有人在辩“算学是否合于周礼”,有人在议“南中改流”的得失——这些声音,正是他要的“新章”。
归途的车马碾过满地碎金般的落叶,诸葛瞻望着车窗外渐深的暮色,想起在二十一世纪读到的“书院讲学”,此刻的太学,正该成为这样的所在:旧籍是根,新章是叶,根系深扎于蜀汉的土地,新叶方能承接未来的阳光。他摸了摸袖中写满算题的绢帛,知道明日的太学讲堂,又会响起不同于往日的读书声——那是旧籍在低语,更是新章在萌芽。
太学宫墙的夜灯次第亮起,将“广育英才”的匾额照得透亮。诸葛瞻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不仅是印绶与遗策,更是对“兴复汉室”的期许。而这期许的实现,正始于太学的一堂课、一道算题、一次对旧籍的重新诠释。于是他挺首脊背,任由夜风吹动衣袂,朝着丞相府的方向而去,那里有堆积的军报与竹简,却也有一个少年,正在用算筹与笔墨,为蜀汉的未来,写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