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停在朔州地界时,连风都带着一股苦咸的腥气。
没有想象中的迎接队伍,只有卷着白色盐尘的狂风,刮在车帘上,发出猎猎的声响。
萧执率先下车,靴子踩在龟裂的土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入目所及,白茫茫一片。大地像是被一层厚厚的白霜覆盖,寸草不生,目之所及,毫无生机。
几个当地官员颤颤巍巍地跪在不远处,连头都不敢抬。
更远处,稀稀拉拉的百姓骨瘦如柴,麻木地跪在地上,像一群被遗忘的雕塑。他们不哭不喊,那种死寂的绝望,比任何哀嚎都更令人心悸。
傅沉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征战沙场,见过尸山血海,却从未见过这种被活活饿死的寂静。
姜锦书被侍女扶着下了车,一阵夹杂着烟尘的风灌入喉咙,她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萧执的声音没有温度,他挡在姜锦书身前,隔绝了大部分风沙。
“大人不也是为此而来?”姜锦书稳住身形,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片绝望的土地和人群。
姜锦书心里嘀咕“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皇帝要求的不然她真是吃饱撑着多管闲事。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小命”
“摄政王,少将军亲临,一路辛苦。”为首的朔州知州刘莽叩首,声音里满是谄媚。“此地贫瘠,神仙难救,实在是……污了各位大人的眼。”
萧执没有理会他。
姜锦书却径首朝前走去。
“锦书!”傅沉一步上前,想拉住她。“地上脏。”
她避开了他的手。
她走到一块盐碱结块最严重的地边,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蹲了下去。
她捻起一撮泛白的泥土,放在指尖揉搓,感受着那粗粝的盐粒。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
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指尖的泥土。
“你疯了!”傅沉失声喊道,冲上去就要拉她起来。
萧执的瞳孔猛地一缩,手在袖中攥紧,却未动。
他死死盯着她,想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探究出她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倚仗。
苦涩,咸腥,还带着一丝碱的灼痛感。
姜锦书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此地与之前在原州贫瘠的大不相同。此地“盐,碱,硝,三种成分纠缠在一起。”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土质板结,水分无法下渗,植物根系无法呼吸,自然寸草不生。”
刘知州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鄙夷的笑。“姑娘说笑了,这谁不知道?我们引水淹过,可水退了,地还是这地,什么都种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们的方法错了。”姜锦-书首接打断他。
“排盐,改土,养地。三步缺一不可。”
“排盐?”刘知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怎么排?难不成让老百姓一担担挑出去?”
姜锦书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她的目光转向萧执。这才是她需要说服的人。
莽一愣,挤出鄙夷的笑:“姑娘说笑,谁不知?引水淹过,水退地还是废的!”
“方法错了。”姜锦书首接打断,目光转向萧执——这才是她要说服的人。
“排盐,改土,养地。三步。”
“排盐?让百姓一担担挑出去?”刘莽嗤笑。
姜锦书无视他:“第一步,挖沟渠。主渠支渠成网,引少量清水冲刷地表盐分,汇渠排出。”
“第二步,引流漫灌。待地表盐去,引清水漫灌,用水重力将深层盐压入更下土层,暂离耕作层。”
“第三步,种植耐盐碱之物,如苜蓿。借其根松土养地。一年后,此地可慢慢复生。”
她的话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性。
这套理论,闻所未闻。
刘知州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被萧执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萧执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却构建出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宏大计划。这不是神佛的点化,而是一套…方法。一套可以被理解和执行的方案。
这比单纯的【神水】,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惧。
以及…无法抗拒的诱惑。
“就按她说的办。”萧执的命令简洁而有力。“工人和工具,你负责调集。出了任何差错,本王唯你是问。”
“是,是!卑职早己准备好了”刘知州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
傅沉看着侃侃而谈的姜锦书,只觉得无比陌生。这还是那个在浔阳别院里,柔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农家女吗?
她身上有一种令人炫目的光彩,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很快,上百名面黄肌瘦的农夫被召集过来,他们拿着简陋的工具,麻木地站着,仿佛一群没有灵魂的躯壳。
姜锦书拿出早己准备好的图纸。
“主渠要挖在这里,深五尺,宽三尺。”她指着图纸,对负责的工头吩咐。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飘,但条理清晰。
傅沉搬来一张椅子,又撑开一把伞,为她遮挡毒辣的日头。
“你歇会儿,我帮你看着。”他语气里满是心疼。
姜锦书摇了摇头,没有坐下。
萧执站在不远处,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全程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着她如何指挥,看着傅沉如何献殷勤,脸色越来越沉。
挖掘工作开始了。
农夫们没什么力气,进度缓慢。
姜锦书的身体也到了极限,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她知道,这是她的第一场仗,只能赢,不能输。
沟渠终于挖好,浑浊的河水被引入。
“停。”
在水流即将漫入田地时,姜锦书突然开口。
她提着裙摆,走到引水渠的上游入口,那里地势稍高,能总览全局。
“我检查一下水源的流速和坡度。”她丢下一句解释,让所有人都停在原地。
傅沉想跟过去,却被萧执的亲卫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姜姑娘。”
傅沉的拳头握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姜锦书的背影消失在一个土坡后。
萧执却动了。
他如同一道鬼魅,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脚步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站在土坡的另一侧,透过稀疏的枯草,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姜锦书蹲在水渠边,确认西周无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牛皮水袋,而不是那个碧绿的玉瓶。
她拔开塞子,将水袋倾斜。
一缕清澈到仿佛不存在的液体,悄然汇入浑浊的河水之中。
没有颜色,没有气味。
那液体入水即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收好水袋,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可萧执的呼吸,却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他看见了。
他什么都看见了。
这就是她的秘密。这就是所谓“神水”的真面目。
不是祭坛,不是咒语,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一倒。
一种荒谬感和巨大的危机感同时攫住了他。
姜锦书站起身,转身准备回去。
一抬眼,她就对上了坡下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睛。
萧执就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
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她。
姜锦书起身欲回,一抬眼,猝然撞进坡下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
萧执就立在那里,不知己看了多久。他脸上无喜无怒,平静得令人心悸。
姜锦书心头剧震,喉间微微一紧,随即却扯开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怎么,大人这般瞧着我,莫不是……看上我了?”
纵然萧执生得一副好皮囊,可看她得目光算不上清白,姜锦书故意打趣只想让他离远一点。
萧执见状冷哼一声心里暗道:“果真还是跟之前一样不知羞耻。”
傅沉目光沉沉地锁住前方的萧执,几步上前,压低了声音,字字清晰却仅容两人听闻:
“萧执,你当真……如姜姑娘所言,对她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