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曹操大营绵延数里,此刻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巡逻兵卒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还有风吹过营帐发出的呜咽。
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里,带着几分潮湿的土腥味。
下邳城久攻不下,像一块硬骨头硌在每个人的心头,连月色都显得格外惨淡。
中军大帐方向早己熄了灯火,但郭嘉的营帐内,烛火却依然摇曳。
郭嘉,字奉孝,曹操麾下最负盛名的军师祭酒,此刻却毫无睡意。
他烦躁地在帐内踱步,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下邳城墙高池深,吕布那厮虽然有勇无谋,可他手下陈宫却非等闲之辈,守城之法颇为精妙。
强攻数日,损兵折将,进展却微乎其微。
主公的耐心,怕是快要耗尽了。
胸中的郁结之气越积越浓,仿佛要炸开一般。
郭嘉需要酒,需要烈酒来浇灭这心头的无名火。
他悄悄掀开营帐的帘子,探头向外望了望。
夜风微凉,吹动他单薄的衣衫。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尽忠职守的亲卫。
寻常的酒水,此刻怕是难以入口,也解不了这深沉的烦闷。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伙房。
那里或许有伙夫们私藏的土酿,滋味未必醇厚,但胜在够烈,够劲。
打定主意,郭嘉整了整衣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偷酒喝的。
这才压低身形,借着营地间微弱的火光掩护,熟门熟路地朝伙房方向摸去。
伙房位于大营后方,白天喧嚣热闹,此刻却也安静下来。
只有灶膛里未烬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散发着一点点余温。
一股淡淡的饭菜混合着柴火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
郭嘉放轻了脚步,像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来到伙房门口。
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
他侧耳听了听,里面似乎没什么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木头发出的“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里面传来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含混声音。
“谁?”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警惕。
郭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居然有人在里面睡觉。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带着几分上位者的随意。
“咳,是我,监军处的老郭。”
他随口胡诌了一个身份,监军处的人到处巡查,出现在伙房倒也不算太突兀。
“半夜三更的,监军大人来伙房做什么?”
里面的声音清醒了不少,带着明显的疑惑。
黑暗中,一个人影坐了起来,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隐约能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轮廓。
这人正是赵岩,因为白天忙碌,晚上索性就在伙房角落搭了个铺盖凑合。
“呃,这不是战事不顺,心里头有点烦闷嘛。”
郭嘉语气放缓,带着几分自嘲。
“想来寻摸点酒水,解解乏。”
赵岩眯着眼睛打量着门口的人影。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对方的身形挺拔,说话的语气虽刻意放低。
却依然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从容气度。
这绝非普通士卒。
监军处……老郭?
赵岩心里嘀咕,没听说监军处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不过他也懒得深究,管他是谁?
半夜来找酒喝的酒鬼,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人。
何况,这人身上的气质,让他莫名觉得有几分潇洒。
“嗨,我还当是什么事呢。”
赵岩放松下来,从铺盖旁摸索着,很快掏出一个粗陶酒罐。
“监军大人想喝酒,早说嘛。”
他拍了拍酒罐,发出沉闷的声响。
“俺这儿正好有点私藏的好东西,就是粗了点,别嫌弃。”
郭嘉闻言,心中一喜,语气也变得热络起来。
“哪里哪里,老弟肯匀给我,郭某感激不尽。”
他迈步走进伙房,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赵岩的模样。
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伙夫的粗布衣裳,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
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出奇。
赵岩也看清了郭嘉。
来人一身文士长衫,虽然刻意掩饰,但那料子和做工,一看就不是凡品。
面容清癯,眼神深邃,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难言的气势。
这哪里像个普通的监军?
不过赵岩也没点破,管他呢,有酒喝就行。
他从灶台边摸出两个缺了口的陶碗,给郭嘉倒了一碗,自己也倒了一碗。
一股辛辣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
“大人,请。”
赵岩举起碗。
郭嘉也不客气,端起碗,轻轻嗅了嗅。
酒液浑浊,气味冲鼻,确实是乡野间的土酿。
但他此刻心烦意乱,也不在乎这些,仰头便饮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五脏六腑。
“好酒!”
郭嘉忍不住赞了一声,虽然这酒远比不上府中的佳酿,但此刻喝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赵岩嘿嘿一笑,也跟着喝了一口。
“那是,俺这可是用独门法子酿的,劲儿大。”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默默地喝着。
伙房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酒液倒入碗中的咕嘟声。
几碗酒下肚,郭嘉原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这下邳城,真是难啃啊。”
“吕布匹夫,困兽犹斗,陈宫那老狐狸,守得跟个铁桶似的。”
“这都围了快一个月了,将士们都有些疲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赵岩端着酒碗,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反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嗨,多大点事儿。”
他撇了撇嘴,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依俺看啊,主公根本就不会在这儿耗太久。”
“顶多,顶多五天!”
赵岩伸出五个手指头,在郭嘉面前晃了晃。
“不出五天,下邳城必破!”
郭嘉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赵岩。
这小子,口气倒是不小。
自己和一众谋士绞尽脑汁,都觉得短期内难以破城。
他一个伙夫,居然敢口出狂言,断定五日必破?
是喝多了说胡话,还是……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哦?五日破城?”
他放下酒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小兄弟,你这话说得未免太满了些。”
“我等随军参赞军机,日夜推演,也未敢下此断言。”
“你一个……呃,在伙房的,如何得知?”
他本想说“你一个伙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了个委婉的说法。
赵岩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给自己满上一碗酒。
“嘿,这有啥难猜的。”
他一副“这不是很简单嘛”的表情。
“强攻肯定不行,那不是傻吗?吕布再不济,守城还是有两下子的。”
“咱们得换个思路。”
郭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换个什么思路?”
他倒想听听,这个有趣的厨子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见来。
赵岩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酒气混着热气喷在郭嘉脸上。
“水淹。”
“水淹?”
郭嘉眉头一挑,这个想法并非没人提过,但……
赵岩点了点头,指了指外面。
“对,水淹。”
“你没瞅见这几天的天色?越来越阴沉,空气里水汽也重得很。”
“俺跟你说,不出三日,必有暴雨。”
他顿了顿,灌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下邳城外,不就是泗水嘛。”
“等大雨一下,泗水必然暴涨。”
“到时候,掘开河堤,引泗水倒灌下邳。”
“嘿嘿,任他吕布城墙再高,兵马再壮,在大水面前,那都是白给!”
赵岩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己经看到了大水滔天,下邳城破的景象。
郭嘉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水淹下邳。
引泗水倒灌。
这想法……何其大胆!
甚至可以说,有些疯狂!
掘开河堤,万一水量控制不好,或者雨势不如预期。
那不仅淹不了下邳,反而可能危及自家大军。
风险太大了。
而且,这小子怎么就敢断定三日内必有暴雨?
观天象?
一个伙夫,还懂这个?
郭嘉心中疑窦丛生,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赵岩。
这年轻人,说话的语气虽然大大咧咧,像是酒后吹牛。
但眼神清澈,条理清晰,一点也不像胡言乱语。
尤其是那份笃定,那份对天时地利的把握,实在不像个普通的伙房小厮。
“引泗水倒灌……”
郭嘉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陶碗边缘。
“这计策虽险,却不失为一条奇计。”
“只是,这天时……”
他还是有些犹豫。
赵岩看出了他的疑虑,咧嘴一笑。
“大人若是不信,等着瞧便是。”
“俺也就是瞎琢磨,随便说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连忙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憨厚伙夫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惊人之语只是随口胡诌。
郭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
这个叫赵岩的厨子,有点意思。
不管他是真有见识,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个“水淹下邳”的想法,确实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或许……真的可行?
他将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再次灼烧着喉咙,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多谢老弟的酒。”
郭嘉站起身,整了整衣衫。
“时候不早了,郭某也该回去了。”
赵岩也站起来,憨笑着挠了挠头。
“大人慢走,有空再来喝啊。”
郭嘉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赵岩正收拾着地上的酒碗,动作麻利,神态自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年轻人,绝不简单。
郭嘉心中暗暗记下了“赵岩”这个名字。
还有那个看似荒诞却又充满诱惑的计策。
他快步离开伙房,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伙房内,赵岩打了个哈欠,将酒罐重新藏好。
“监军处的老郭?”
他撇了撇嘴,嘟囔道。
“骗鬼呢,监军处要是有这号人物,俺能不知道?”
不过,管他呢。
反正该说的也说了,信不信,采纳不采纳,那是他们的事。
自己一个小小的伙夫,操那么多心干嘛。
还是睡觉要紧。
赵岩重新躺回铺盖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随口吹的牛,即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此刻,疾步返回营帐的郭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西个字。
水淹下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