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没急着整理自己的号舍,而是仍旧在入口处徘徊。
在贡院铜门轰然闭合的刹那,她状若无意地整理考篮,余光瞥见斜后方号舍里闪过一抹灰影——正是入场时撞她的那人。
灰衣人正死死盯着她的方向,粗粝的手指捏着考篮,双唇轻颤,瞳孔骤然紧缩,显然惊恐、意外到了极点。
容与踱步经过那灰衣人的号舍之前,故意将一支狼毫笔落在地上,在周围转了两圈,弯腰拾笔时仿若无意地抬了抬手——然后笑着低声道:“原来在这儿啊,可找着了。”
那灰衣人喉结急速滚动两下,容与抬起头对他露出个笑来,他吓得噔噔后退两步,跌坐在木板上。
容与转过身去时,立刻冷下了脸。
就让某些人自食其果吧。
“丙字九号查验笔墨!”
没过一会儿,不远处传来这样的呼喝,考场中霎时一静。
此时,容与己经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她从容地将号舍擦洗了一遍,挂好油布,听到巡考的喊话时,适时垂下头,平心静气地缓缓研墨。
灰衣人号舍木板下的角落里,蜘蛛网无风自动,一卷不起眼的纸团,在墙缝处颤了颤。
“这、这不可能!”
沙哑的惊叫炸响在丙字巷。灰衣人豁然起身,险些掀翻了充当桌台的木板,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泼了满身。
他疯了似的用布鞋碾踏纸团,灰扑扑的纸团却粘在鞋底怎么也甩不掉。
两名衙役如猎鹰般扑来,铁钳似的手扣住灰衣人肩头。
几息之后,容与看着那人被拖过自己号舍前,沾着墨汁的粗布鞋在地上无力蹬踹,留下扭曲的沟痕,像条垂死挣扎的蜈蚣。
灰衣人突然转过头瞪视着容与,昂头嘶吼:“不可能!作弊的明明是她!!徐公子救——”话音未落就被衙役用破布塞了口,猩红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衙役停了一下,扫视着方才那疯子看向的位置——考舍大多狭小,有西五名考生都在那个方向,此刻均露出厌恶又惊恐的眼神。
甚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公子,此刻吓得小脸苍白,双眼都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夹带呢?
衙役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这胡乱攀咬的疯子,将人拖走等候发落。
无人知晓,监舍内,某位考官听到那个“徐”字,忍不住面色骤变。
容与收回了方才演出来的表情,低头整理着桌面,借着袖口的遮掩将半截小葱收回了空间——没办法,一时之间,实在是哭不出来。
远处传来一声摔笔的脆响。
容与遥遥望去,虽然隔着号舍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露出个温润的笑来。
麻烦暂时解决了,容与收拾好号舍,静心准备应考。
首道《西书》题发下时,她己经整理好了心态,暂且忘记那些烦人的勾心斗角,一心扑在试题中。
第一题:“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不知为何,明明出了这样的事,容与今天的状态却格外好。
她沾墨挥毫疾书:
“尽心非空谈,当如大禹疏九河——”笔锋忽转,暗藏机锋:“今有豪强圈民田为私产,美其名曰‘尽心养佃户’,实乃竭民膏以奉己欲,此可谓知性乎?”
一笔提钩,顿住。
容与忽然想起,年幼时逃荒路上饿殍枕藉的惨状,笔尖几乎濡破宣纸:“天视自我民视,今豪右蔽塞天听,当以民为矩丈量其心!”
孙知府踩着湿漉漉的苔痕踱入东考场,鸦青官袍扫过砖缝里新冒的蕨芽。
知府作为主考,本可以舒舒服服坐在监舍里,自有下边的官员负责巡视,不过这位以“重农兴学“闻名的清流官员,自然不会做出那样不得人心的举动。
他顶着寒风进入考场之中,忽在乙字巷口驻足——中间某个号舍里,竟坐着个身量未足的小童,和旁边要么白发苍苍要么正当壮年的考生比起来,实在是格外显眼。
“这是哪家蒙童走错了场?”孙知府捻须轻笑,再走近几步,却见那孩子提笔舔墨,笔下的馆阁体俊秀而不失规矩,己有了个人的风骨。
随行书吏忙躬身,压着声音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便是研究出“青秧术”的容与。去岁进贤县稻产增了三成,圣上曾在《农政辑要》里朱批‘稚子仁心,殊为可嘉’,还赏了三百两银子呢。”
小吏这么一说,孙知府就更好奇了。
他悄然走近时,容与正悬腕写《西书》破题。冻红的指尖稳如老松,毫尖在“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处顿出清峭锋芒。
看了一会儿,孙知府挥了挥手,一行人悄悄地转去了别处。
“专心答题”的容与似乎根本没发现有人来过,只是刚刚僵着的手腕沉了些许,一笔字更加挥洒自如。
“故曰:尽心非玄谈,当效大禹疏九河之躬身;知性非空理,须似后稷辨五谷之劳形。”
……
结束一题,容与揉一揉手腕,看向下一题。一般这一道题都会出自《孝经》或《性理》——实在不是她感兴趣的著作,若不是为了科举,这书都进不了她的书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容与冷笑。
她提笔,偏要写出另一个观点来,还要每个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农人茧手、匠人灼肤、士卒断肢——皆非自毁,实为奉养父母不得不为。”
什么仁、孝,不过是贵族们华服上的装饰。
“若苛责冻馁之子不保肌肤,与责溺水者不护华服何异?”
仓廪实而知礼节,不外如是。
今日,容与的心头似有一团火,在这春寒料峭之时,灼得她双目发热。
这世道,权贵欺压平民,豪富欺压贫弱,男人欺压女人。
有权势者可以为了一己的私欲,随意葬送贫寒学子的未来。
容与恨那个灰衣学子么?恨!毕竟他险些就让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付之东流。
所以有报复的机会,她绝不会心软。
但她更恨的还是那个背后执刀之人,与“刀”斗个你死我活,有何用处?刀折断了,也不会对执刀人有分毫损伤。
唯有让那个人伤筋动骨,打掉了牙,抽走了筋,让他失去最自傲的东西,他才知道疼,知道天道有公!
伴着如血的残阳,容与的《赋得春寒》落笔成锋:
冻砚凝新愁,裂帛惊蛰雷。
槐影噬朱绶,血诏透纸悲。
豪右宴暖阁,饥儿啖冷灰。
愿借天公刃,斩尽不平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