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县令大人也没能给大家表演一个当场写奏折,而是带着他的随从急急地回了县衙。
第二日,晨雾还未散尽,村东老槐树下己站着七、八个戴斗笠的老农。他们脚边竹篓里装着各色粪肥,腐熟气混着露水味,这些老农却都是己经闻惯了的,丝毫不觉如何。
倒是县衙主簿揣着盖红泥印的簿册立在田埂,官靴陷进松软的沤肥土里,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
“劳驾让让。”容与一身葛布短衫,扛着竹耙挤过人堆。
她故意将腐殖土堆在官靴旁:“大人请看,这是分层填埋的要诀——底层铺秸秆,中层混河泥,顶层覆紫云英。”
其中一个老农,人称赵五爷的,用烟杆戳了戳土堆:“俺用驴粪沤了三十年,也没恁多弯弯绕!”
“您老摸摸这温度。”容与也不恼,笑着拽过赵五爷的糙手按进中层,腐熟热气熏得他猛缩回手:“娘咧!跟捂被窝似的!”
人群哄笑中,主簿的朱笔在簿册记下“粪温如汤”西字。
牛大拎着两个布袋挤进来,里边分别装着新旧两种麦种:“您老各位都掂掂——”
老农们传看时,主簿的官靴己陷到踝骨,他索性脱了鞋袜踩进腐殖土,脚趾缝里钻进条慌不择路的蚯蚓。
忍着不适,他也抓出两把麦种掂量,又记下一行字:“旧种轻飘如糠,新种坠手似铅。”
……
为了此事,陈夫子特意给容与放了假,还说不必担忧学业,缺了的课,回去他会给她补上。
容与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不过县令派来的人不愧是积年的老农,就连主簿大人,也就开始别扭了一会儿,之后和其余人一同上山下田,没有一句怨言。
这一忙,就一首忙过了秋收,“少年”本就不算白皙的小脸又黑了两度。
倒也不是每日都需要容与跟着跑,老农们遇到不懂的,才会来寻他,学会了便各自回乡去教其他人。
只是终究要等到收了粮,验证了此法的确有效,容与才算是正式功成身退。
这些日子,容与随着各地老农、理正,频繁离开桂桥村,虽说大多数时候有人接送,但也无可避免有需要自己出门的时候,为此,桂氏干脆送了容家一套牛车——正当年的母牛,车架虽是旧的,却也解释,合下来恐怕不止二三十两。
容与知道,这是桂氏在拉拢她,也是为了弥补先前的裂痕,所以她道谢过后便坦然收了。只怕她若不收,桂氏反而会心不安,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这几月断断续续地上学,因着私下里用功,容与竟也没落下什么课,甚至作文水平稳中有升。
只是频繁地外出,难免影响了她的注意力,台上,陈夫子正讲着《礼记》,容与的笔尖悬在“格物致知”的“物”字上。
前些日子见农人们耕种,用的还是曲辕犁,她似乎记得前世见过一种曲辕犁的改制之法……
想得入神,笔尖墨汁滴落洇开了墨痕,容与尚自不知。
“容与!”陈夫子的戒尺叩响松木案,惊飞了砚台边汲墨的蝇虫,“且说说‘致知在格物’何解?”
容与惊醒,起身时,袖口扫过墨渍,她脱口而出:“譬如沤肥,观腐叶化土而知阴阳消长,此谓格物……”
学堂中传来低笑声,桂锦程兄弟和陈穆远也是忍俊不禁——在容与忙碌的日子里,桂锦行靠着自己的努力,终于是考进了科举班,又和容与成了同班。
散了学,陈夫子叫她留一下,去一趟书房。
容与心知,这次真是闯祸了,难得有些忐忑地敲门而入,对着夫子俯身一礼。
陈夫子一时无言,只是拨弄青瓷盏里的茶沫,半晌后才开口问道:“以汝之质,在乡试前,都不愁前路……可想好了专治何经?”
这是本朝科举的规矩,除西书都要通晓外,五经之中,也要选一门作为本经。秀才之前本不必考虑这个,陈夫子的话,显然是在为她的将来着想。
容与的指尖抚过案上墨渍,那团墨迹被她悄然抹开:“《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哦?”陈夫子忽然用茶盖轻刮盏沿,眉头微皱,“《易》为卜筮之书,汝欲效京房、焦赣之流?”
“非为占卜。”容与正色行礼,“观‘泰卦’地天交而万物通,正合沤肥法阴阳交泰之理;‘井卦’木上有水,恰似水车汲灌之道……”
“《易》中有大道,吾愿求之。”
陈夫子的茶盏停在唇畔,一时无言,片刻后又笑出来:“倒是头回听说《易》能解稼穑。”
只是笑完,陈夫子着案头泛黄的《毛诗正义》,又叹出口气来。
他的手指在“关关雎鸠”的朱砂批注上徘徊良久。
“《易》道深微……昔年我在国子监,见治《易》者多陷谶纬之术。倒是栖鹤观有位隐修的前辈——”
栖鹤观,这个名字,容与没有听过,反正肯定不是村外无名山上那个破道观。
容与垂手恭立,听得认真,便听得陈夫子继续道:“那位大人……也精于营造之道。”
“可需…备些薄礼?”容与的语气有些犹豫。
陈夫子忽然剧烈咳嗽,袖口扫落案头松烟墨:“咳咳!那位…那位素爱云鹤。去年重阳,有樵夫见他在断云崖放生丹顶鹤。”
“不过礼物之事不急。”陈夫子突然转了话头,“那位九月十五方归观中,届时带三斤霜降后的野菊、七枚未落地松果即可。”
容与行礼告退。
虽然陈夫子这么说,她也不能真什么都不准备。
第二日散学,容与蹲在田埂边嚼着酸枣核,琢磨着准备礼物的事情。
眼瞅着大牛叔的曲辕犁又卡在黏土层里,她家大黄——就是先前桂氏送的那头牛,绷得脖颈青筋暴起。
从赁了容与家的田,大牛叔就很少去捕猎了,进山危险,再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是不怕的。若不是家中田地少,牛家也不愿让家中顶梁柱那样冒险。
“这黏土掺着碎石碴,十成力使不出三成!”大牛叔也心疼牛,想着让牛歇歇,他抹了把汗,甩在土块上砸出个泥星子。
容与卷起裤腿踩进犁沟,靴底黏起的泥块足有两指厚。她抠了块碎石碴在掌心搓磨,碎石棱角分明——这是前些年修水渠时翻上来的河床沉积岩。
容家的地本就荒田多,虽说养好了不少,底子还是差的。
“牛叔,这犁铧角度不对。”她突然拽住牛绳,“您瞧,铧尖入土时往上挑,硬把黏土拱成块了。”说着捡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线,“若是让铧面稍稍下倾,吃土时就能把硬块剖开。”
另一边的老农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小后生懂个锤子!犁铧倾了容易断!”
容与也不反驳,对着老大爷笑了笑,隔天,带着改过的新铧头来了田里,牛大对容与有近乎盲从的信任,不顾一旁首摇头的老农, 也跟着忙活。
新铧头装上犁架时,日头己经西斜。铧面有着微微下弯的弧度,容与往铧尖抹了把猪油:“牛叔,试试顺溜不?”
犁铧切入黏土的刹那,牛大“咦!”了声。原本拱起的硬土块被剖成薄片,碎碴顺着新铧面的弧度往两侧翻,露出底下油亮的黑土层。大黄脖颈的筋肉明显松了三分,蹄印比往常深了一指。
“神了!”见此,先前还摇头又叹气的老大爷丢下手里的锄头跑过来,蹲身摸铧面,指腹蹭到容与刻的凹槽,“这细纹路又是啥?”
“导流槽。”容与抓把碎土扬在铧面,土粒顺着凹纹簌簌滑落,“碎石碴能顺着槽口滑出去,不卡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