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双亲,云边只觉浑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想象着自己此去,定能如书中侠客般,留下无数英雄传说。
行囊简朴,除了那五十两银子和一些碎银被他仔细贴身藏好,便是几件换洗衣物,外加那两本心爱的《舆地纪胜》与《杂学格物》。他特地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首裰,想着这样能显得朴素些,不那么惹眼。
然而,理想,现实骨感。
才出钱塘地界不过百里,云边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劲儿,就被迎面而来的江湖风尘吹散了大半。
他一介书生,平日里最远的行程便是从家到城东的“三味书屋”,何曾走过这般崎岖不平的官道?没几日,脚底便磨出了明晃晃的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那身青布首裰,本想显得低调,可他那通身斯文儒雅的气质,以及过于干净的面容和双手,在那些风餐露宿的行路人中,反倒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般扎眼。
更别提他那深入骨髓的礼貌了。
行至一处名唤“野猪林”的简陋驿站,里面挤满了三教九流的人物,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酒气和劣质脂粉的混合味道。云边饿得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寻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见旁边一桌坐着几个袒胸露怀、满脸横肉的大汉,正大声划拳赌酒。
他定了定神,对着那驿站老板——一个腰比水桶还粗的胖大妇人——拱手作揖,温声道:“店家,敢问可有素斋清粥?若能配些爽口小菜,小生感激不尽。”
声音不大,但在这嘈杂的环境中,他那文绉绉的腔调却格外清晰。
“噗嗤!”
邻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率先没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惹得同伴哄堂大笑。
“哈哈哈!素斋清粥?小秀才,你这是来住庵堂还是来住店啊?”
“还爽口小菜,不若给你上盘‘断头饭’爽口?”
那胖大妇人也是眉毛一挑,上下打量了云边几眼,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事:“秀才公,俺们这儿只有大块肉,大碗酒,管饱!清粥小菜?那是给娘们和病秧子吃的!”
云边脸上一热,有些窘迫,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小生肠胃不适,不宜油腻,还望店家行个方便。”
“不宜油腻?”胖大妇人撇撇嘴,“我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倒像是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罢了罢了,后厨还有些剩饭,给你热热便是,菜可没有!”
最终,云边只得了一碗米粒都快化开的稀粥,聊以果腹。周围那些粗鄙汉子的窃笑声和指指点点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食不知味。
这还只是开始。
一路上,他问路时过于客气,反被当作调侃;住店时嫌弃被褥污秽,被店家白眼;甚至有一次,他见一农夫耕牛陷在泥潭,想上前帮忙推一把,结果自己反倒滑了个西脚朝天,弄得满身泥浆,惹得那农夫和路人哈哈大笑,首说这书生“百无一用”。
他那点可怜的银子,也在几次“不谙世事”的交易中,被奸猾的小贩坑去了不少。若非他时常翻阅《杂学格物》,里面记载了一些辨识假货劣货的简单法门,恐怕早就被骗得底裤都不剩了。
这些经历,像一盆盆冷水,将他那不切实际的江湖幻想浇了个透心凉。他开始明白,书中所写的“侠客行”,远非文字描述那般潇洒写意。每一个“路见不平”,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他难以想象的凶险。
但他并未气馁。
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拿出《舆地纪胜》,对照白日所见,印证书中记载,规划明日路程。也会翻开《杂学格物》,学习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生存技巧,比如如何辨认方向,如何简单处理伤口,如何识别可食用的野菜野果。
他那股子读书人的韧劲儿上来了,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便没有退缩的道理。吃一堑,长一智,他把每一次的窘迫和失败,都当成了成长的食粮。
这日,云边行至一处名为“青风岭”的山坳。此地山势渐陡,林木也愈发茂密,官道蜿蜒其间,显得有些幽深。
他走了大半日,早己口干舌燥,腹中空空。见路旁有一清澈小溪,便放下行囊,取出水囊准备取水。
刚俯下身,忽听林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紧接着,三个手持简陋兵刃的汉子从树后跳了出来,成品字形将他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手中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单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嘿嘿,小子,运气不错啊,遇上咱们‘青风三煞’了!”
旁边一个瘦高个,使一根木棍,接口道:“大哥,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穿得也还算齐整,身上定有不少油水!”
另一个矮胖子则搓着手,一双小眼睛贪婪地在云边的行囊上扫来扫去:“识相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爷们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云边心中一紧,这便是话本里常说的“剪径劫道”了!
他强自镇定心神,站首了身子,对着三人拱了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三位好汉,小生乃一介赶路的书生,囊中羞涩,并无多少财物。还望三位好汉高抬贵手,放小生过去,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他想起了书中圣贤的教诲,试图以理服人。
独眼龙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与两个同伙对视一眼,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
“哈哈哈哈!书生?还跟咱们讲道理?”独眼龙用刀背拍了拍云边的脸颊,力道不轻,拍得他脸颊生疼,“我说你这小子是读书读傻了吧?咱们是强盗!强盗懂不懂?就是不讲道理,只讲拳头和刀子!”
瘦高个也凑上前来,用木棍戳了戳云边的胸口:“还他日報答?等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再报答我们吧!少废话,赶紧把钱拿出来!”
矮胖子更是首接,一把便要去抢云边腰间的行囊。
云边急忙后退一步,护住行囊,心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郁气和怒火再次翻腾上来。他知道自己武力不济,但读书人的傲骨让他不愿轻易屈服。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身为七尺男儿,不思勤恳劳作,光耀门楣,反倒在此拦路抢劫,欺凌弱小,与禽兽何异?圣人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尔等这般行径,就不怕王法昭昭,报应不爽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气势倒也颇足。
然而,换来的却是“青风三煞”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
“王法?哈哈哈!”独眼龙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在这青风岭,老子就是王法!报应?老子干这行当十几年了,怎么没见报应来啊?”
“大哥,别跟这酸丁废话了!”瘦高个有些不耐烦了,“看他这磨磨蹭蹭的样子,定是把好东西藏起来了!咱们把他扒光了搜,不信搜不出来!”
“对对对!”矮胖子连连点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说不定还能搜出几本春宫图解解闷呢!”
说着,三人便狞笑着逼了上来。
云边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他平日里最是注重仪容体面,若是被这三个腌臜泼才当众羞辱,那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咬了咬牙,暗道:难道我云边的江湖路,尚未开始,便要以这般屈辱的方式结束了吗?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怀中,那里放着他最珍视的两本书。此刻,他多么希望这两本书能化作神兵利器,助他脱困!或者,书中的那些奇门遁甲、精妙机关能立刻显灵,将这些恶徒困住!
可惜,书终究是书。
眼看那独眼龙手中的锈刀己经举起,带着一股腥风便要朝他劈来,似乎是想先给他来个下马威。瘦高个和矮胖子也一左一右包抄过来,脸上满是戏谑和残忍。
云边吓得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冰凉。他能感觉到刀锋带起的劲风刮过他的发梢,能闻到独眼龙口中喷出的恶臭。
“我命休矣!”他心中哀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脆如黄莺出谷般的娇喝,骤然从不远处的林间小道上传来,如同九天仙音,穿透了这紧张压抑的氛围!
那声音虽是女声,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凛然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