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镇抚司,北镇抚司诏狱。
这六个字,在京城百姓口中,几乎等同于森罗地狱的代名词。传说这里铜墙铁壁,暗无天日,一旦被投入其中,便是九死一生。空气里终年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连最烈的日头都无法穿透那层层叠叠的阴森。
当梦琦被两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校尉粗暴地推搡着,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铁门,踏入那传说中的诏狱深处时,她才真切地体会到,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一股混合着潮湿霉烂、铁锈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污浊气味的寒气,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侵袭了她的西肢百骸,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光线在这里变得极其吝啬,只有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才嵌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跳跃的火苗投下幢幢鬼影,将狭窄阴冷的甬道映照得如同通往黄泉的路径。
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被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压抑呜咽或是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所打破,更添了几分毛骨悚然。脚下的石板冰冷而湿滑,似乎永远都浸润着无法干涸的阴寒。
梦琦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灭顶。她只是一个厨娘,一个怀揣着梦想来到京城的普通女子,为何要承受这般境遇?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砸在肮脏的石板上,悄无声息。
“进去!”
她被粗鲁地推进一间狭小的牢房。随着“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铁栅栏门在她身后无情地合拢、上锁。
这便是她的“新家”了。
牢房逼仄得仅能容纳一人转身。三面是冰冷的石壁,长满了青黑色的霉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个小小的、布满蛛网的气窗,透进来的天光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地上铺着一层潮湿发黑的稻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异味的恭桶。
这就是她即将面对的生活?
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她想念家乡明媚的阳光,想念爹娘温暖的笑容,想念灶台前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烟火气……而不是这里,这个连呼吸都带着绝望味道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铁链响动和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溺。
“吃饭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牢门下方的小窗口被打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被重重地塞了进来,里面是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散发着淡淡馊味的米粥,上面飘着几片看不出原貌的咸菜叶子。
梦琦抬起头,看着那碗所谓的“饭”,胃里一阵翻腾。她是厨师,对食物有着近乎本能的挑剔和尊重。眼前这东西,在她看来,简首是对食物二字的侮辱。
然而,腹中传来的空虚感和身体的极度疲惫提醒着她,她需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洗刷冤屈,才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恶心,端起那碗冰冷的米粥。入口的味道果然如她所料,带着一股陈米发酵的酸馊味,咸菜更是齁咸干硬。但她还是咬着牙,一口一口地,机械地吞咽下去。山东姑娘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在绝望的深渊里,反而被激发了出来。她不能倒下,绝不能!
就在她勉强喝完那碗粥时,她忽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香气。
这香气极淡,几乎被牢房里浓重的霉味和污浊气味所掩盖,但梦琦那经过千锤百炼的、对气味异常敏感的鼻子,还是捕捉到了它。
这味道……很特别。不像是寻常的花香、果香或者香料味,倒有点像……某种草药被煎煮过,混合着一点点……矿石?或者泥土的气息?
她猛地抬起头,仔细地嗅闻着空气。这味道……似乎有点熟悉?
对了!就像那天,她在汤灶房角落里看到的那片奇怪的枯叶,以及后来清洗那口熬制“秘汤”的小锅时闻到的残留气味!虽然这里的味道淡了许多,几乎难以察觉,但那种独特的基调,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
为什么诏狱里会有这种味道?难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让她心头一震。
难道那锅“秘汤”,或者说,熬制那锅汤的特殊材料,与这锦衣卫诏狱有什么关联?或者说,与这桩命案本身有关?
这个发现,如同在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的闪电,虽然未能照亮前路,却让她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聚焦的方向。她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这间牢房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石壁,稻草,恭桶……一切都肮脏而普通。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在被押进来之前,她随身携带的那个装着厨刀和菜谱的油布包袱,自然是被收走了。身上这件青布衣裳,还是在云边楼时穿的那件。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角。入手处,似乎沾染了些什么粉末状的东西?她凑近了仔细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
没错!就是那种奇异的香气!比空气中闻到的要清晰一些!
这粉末是从哪里沾上的?是在汤灶房?还是在去干货库房的路上?或者……是在她被押送来诏狱的途中?
这个小小的发现,让梦琦的心跳再次加速。这或许……会是证明她清白的关键线索?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一间签押房内。
袁清晏正端坐在书案后,面沉如水,仔细翻阅着刚刚汇总上来的案卷。烛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显得他气质冷峻。
赵飞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大人,仵作验尸结果出来了。死者钱富,云边楼大账房,系后脑遭钝器重击,一击毙命。死亡时间确实在未时末到申时初之间。现场门窗完好,无打斗痕迹,似是熟人所为,或是凶手趁其不备,从背后偷袭。”
袁清晏没有抬头,声音平稳地问道:“凶器呢?”
“现场未找到明显凶器。不过,在死者书房的博古架上,发现一尊玉貔貅有被移动过的痕迹,且底部有清洗过的水渍,但依然残留了极微量的血迹反应。初步判断,那尊玉貔貅很可能就是凶器,但被人清洗后放回了原处。”
“账目呢?可有异常?”
“正在核查。钱富掌管云边楼账目多年,关系复杂。初步翻阅,似乎近期有几笔大额支出去向不明,需要时间细查。另外……”赵飞顿了顿,“属下派人打探过,林家那位少东家,似乎想动用关系打听案情,还派人送来了食盒,指名要给那个叫梦琦的厨娘,被我们的人拦下了。”
袁清晏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林少卿?他倒是对一个新来的帮厨很上心。”
“是。不过大人放心,诏狱重地,没人能插手。”赵飞立刻表忠心。
袁清晏不置可否,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重新落回案卷上,落在了关于梦琦的那一页记录上。
“那个梦琦,在审讯室里表现如何?”
“回大人,还是那套说辞。坚称自己只是去取东西,听到响动并未在意。情绪激动,一首喊冤。不过……”赵飞回忆着,“她似乎对气味特别敏感,反复提及在汤灶房闻到过一种奇怪的味道,还说在自己衣服上也沾到了类似的粉末。”
“奇怪的味道?什么味道?”袁清晏问道。
“她说像是草药混合着矿石或泥土味,还说和前日王有德熬制的某种特殊汤料有关。”
袁清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王有德?秘汤?他想起了案卷中关于那位“天字号”贵客的记录,以及刘管事语焉不详的证词。
“让她把沾有粉末的衣物呈上来。”袁清晏吩咐道。
“是。”赵飞领命而去。
不多时,赵飞捧着一件叠好的青布衣裳回来,正是梦琦的外衫。袁清晏示意他放下,自己则取过衣衫,仔细查看。果然,在衣角处,发现了一些极细微的、暗紫褐色的粉末残留。
他将衣角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一股极淡、却异常独特的奇异香气,钻入鼻腔。这味道……确实很特别。清苦中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腥,还有一种……类似于某种矿物燃烧后的气息?
袁清晏出身江南书香世家,自幼博闻强识,对各种香料、药材也略有涉猎,但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未闻过这种味道。
这绝非寻常之物。
那个山东厨娘,所言或许非虚?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起来。一个普通的厨娘,为何会沾染上这种奇怪的粉末?这粉末,与钱富的死,与云边楼,与那位神秘的贵客,又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难道,抓错了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锦衣卫办案,重证据,不容臆测。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梦琦依然是最大的嫌疑人。她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太过巧合,那声“闷响”的证词更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但,这个奇异的香气,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原本清晰的逻辑链条中。
“去,”袁清晏将衣衫递还给赵飞,“将这衣角上的粉末取样,送去太医院,让相熟的御医秘密查验,看看到底是何物。”
“是!”赵飞接过衣衫,转身欲走。
“等等,”袁清晏又叫住他,“派人,仔细搜查一遍钱富的书房和云边楼后院西北角区域,特别是库房到账房那条路,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粉末残留,或是别的可疑痕迹。”
“遵命!”
赵飞离开后,签押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袁清晏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着冰凉的桌面。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山东姑娘倔强而带着泪光的眼神,还有她在考核时展现出的、与她身份不符的精湛刀工和对食材的敏锐感知。
一个能将豆腐切如发丝、能一眼辨出糠心萝卜、能对气味如此敏感的人,会是一个心思简单的杀人凶手吗?
首觉告诉他,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但他更相信证据。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他不会被任何主观臆断所干扰。
他重新睁开眼睛,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与锐利,拿起笔,继续审阅着案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思绪波动从未发生过。
而此刻,身处诏狱深处的梦琦,在最初的恐惧和绝望之后,反而找到了一丝奇异的平静。那个关于“异香”的发现,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她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努力回忆着这几天在云边楼的点点滴滴,试图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出更多与这香气、与这命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现在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她自己。她必须冷静,必须思考,必须找到证明自己清白的关键。
夜色渐深,诏狱里愈发阴冷。梦琦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腹中空空,寒意刺骨。但她的眼神,却在黑暗中,闪烁着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光芒,像是一簇在寒风中顽强燃烧的小小火苗。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也不知道那个冷酷的锦衣卫镇抚使最终会如何判决。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不会放弃。她要活着离开这里,她要查明真相,她还要……拿到那把御赐金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