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院那间僻静的公事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袁清晏那张因为裴既白带来的惊天消息而凝上了一层寒霜的俊脸。他静静地听着裴既白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将那三桩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的、足以震动整个京师的奇案一一叙述完毕，修长的手指，却只是在冰凉的紫檀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
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仿佛那被盗的并非象征皇权的冕冠，被洗劫的并非足以动摇国本的百万两黄金，即将失控的也并非关押着无数凶徒的刑部大牢，而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拙劣的街头闹剧。
裴既白看着他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心中那份因为连番打击而几乎要崩溃的焦躁与恐惧，竟也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他知道，只要有这个男人在，天……就塌不下来。
“袁……袁顾问，”裴既白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和后怕，“您……您看此事……”
袁清晏终于抬起眼，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捕猎前猛兽般的冷静与锐利。
“裴少卿，”他的声音，如同窗外那料峭的春寒，带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传令下去，命大理寺所有当值差役，兵分三路。一路，立刻封锁皇宫奉先殿宝库周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仔细勘查现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路，前往通汇钱庄总号，同样封锁现场，清点损失，并……安抚那些因为黄金失窃而惶恐不安的储户与商贾。至于刑部大牢那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想必，我那位好兄长，以及南镇抚司的同僚们，早己‘料理’妥当了。我们……就不必去凑那个热闹了。”
他知道，以袁清肃的手段和锦衣卫的力量，刑部大牢那边，绝不会真的酿成大规模的越狱。张墨然此举，更多的，恐怕还是……象征意义上的挑衅。
“是！下官……下官这就去安排！”裴既白如蒙大赦，连忙应道。他最怕的，就是袁清晏也束手无策。如今见他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心中也算有了主心骨。
就在裴既白准备转身离去之际，袁清晏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刻有特殊标记的令牌，递给裴既白：“你持此令牌，去一趟云边楼，将……梦琦姑娘请来。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
“梦……梦琦姑娘？”裴既白微微一愣。他知道梦琦与袁清晏之间关系匪浅，也见识过她在“石髓案”中那神乎其技的辨味之能。只是……这等惊天大案，她一个弱女子，能帮上什么忙？
袁清晏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说道：“有些东西，眼见……未必为实。耳闻……也未必为虚。但……味道，却从不说谎。去吧。”
“是！”裴既白不敢多问，接过令牌，匆匆离去。
……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就在整个京城都因为昨夜那三桩惊天大案而陷入一片惶恐与混乱，各种流言蜚语传遍大街小巷之际，两个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却如同平地惊雷般，再次炸响！
——通汇钱庄总号门前那片平日里用来停放马车的空地上，竟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无数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的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赫然便是昨夜失窃的那近百万两黄金！分毫不差！甚至……连箱子上的封条，都未曾动过！
——而刑部大牢那边，也传来消息。虽然昨夜因安保系统瘫痪，一度引发了不小的骚乱，但在锦衣卫精锐力量的及时介入和强力镇压之下，并未造成任何囚犯越狱的严重后果。只是……大牢的狱卒和一些轻刑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有数人因推搡踩踏而受了轻伤。
这两则消息一出，整个京城都彻底懵了！
张墨然……这个疯子！他费尽心机，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潜入皇宫，盗走冕冠；又用神乎其技的手段，洗劫了通汇钱庄的金库；更瘫痪了刑部大牢的安保……结果，他图什么？！
黄金如数奉还？囚犯一个未跑？（除了那顶依旧下落不明的冕冠，以及那份赤裸裸的挑衅信笺）
他这……分明就是在……戏耍整个大明朝廷！戏耍所有参与办案的官员！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却又……怒不可遏！
唯有袁清晏，在听完赵飞的禀报之后，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这一切，早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回来了。”袁清晏看着窗外那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而且……比三年前，更加疯狂，也更加……难以捉摸。”
“大人，”赵飞的脸上，也带着几分困惑与愤懑，“这张墨然……他到底想做什么？！如此大费周章，却又不取一金一银，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羞辱朝廷，挑衅您？”
“羞辱？挑衅？”袁清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不，阿飞，你还是……小看他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首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罪恶核心：“皇宫宝库，象征皇权。通汇钱庄，象征财富。刑部大牢，象征法制。他一夜之间，连挑三处，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个目标，都经过了精心的选择。”
“他是在……宣告。”袁清晏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砧，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宣告他的回归，宣告他的力量，宣告……他有能力，将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帝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更是……在向我宣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他要用这种方式，将我重新拉回棋局，逼我……与他进行一场……他所期望的‘智力游戏’。而这场游戏的赌注，便是……整个京城的安危，乃至……整个大明的国运！”
好一个张墨然！好一个……疯狂的赌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是梦琦来了。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衣裙，眉宇间带着几分因为早起而产生的倦意，但那双清亮的眼眸，却因为听闻了昨夜的惊变，而充满了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跃跃欲试？
“袁大人。”她对着袁清晏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
“坐。”袁清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开门见山，“昨夜之事，想必你己听说了。本官需要你的帮助。”
梦琦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她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客套都是多余的。
袁清晏示意赵飞将从三个案发现场（皇宫宝库、通汇钱庄金库、刑部大牢）收集到的、所有看似不起眼的“证物”——几缕残存的布料纤维、几点可疑的油渍、一些微小的金属碎屑、甚至……是那些被归还的黄金上，可能沾染的、肉眼难以察觉的粉尘——都一一摆放在梦琦面前的桌案上。
“这些，是目前我们能找到的、唯一可能与张墨然本人相关的……痕迹。”袁清晏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太医院的御医和刑部的仵作，都己查验过，未能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本官想……或许你的鼻子和舌头，能给我们一些……不一样的答案。”
梦琦看着眼前这些零零碎碎、甚至有些……肮脏的东西，却没有丝毫嫌弃。她从怀中取出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面是她特制的银针、药匙、闻香筒等物。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灶台前，面对着各种珍稀食材，需要用尽全部心神去辨识、去调和、去创造的……厨师状态。
她先是拿起那几缕从皇宫宝库高台边缘刮取下来的、颜色暗沉的布料纤维，放在指尖轻轻捻了捻，又凑到鼻尖细嗅。
“这纤维……质地极为特殊，非丝非麻，倒像是……某种产自极北苦寒之地的雪蚕丝，混纺了……一种名为‘火鼠毛’的动物绒毛。”她缓缓说道，眉头微蹙，“雪蚕丝坚韧防火，火鼠毛轻盈保暖，两者混纺，多用于制作塞外异族贵胄的御寒袍服。只是……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陈年藏香混合着松油的特殊气味。这种藏香，寻常人家绝不会用，倒像是……某些信奉密宗的番僧，在进行特殊法事时，才会燃点的。”
极北雪蚕丝？火鼠毛？密宗藏香？这些东西，与一个在京城犯案的张墨然，有何关联？
接着，她又拿起一块从通汇钱庄金库地面上提取的、沾染了可疑油渍的青石板碎块。她用银针轻轻刮下一点油渍，放在闻香筒中，仔细辨别。
“这油渍……并非寻常的灯油或桐油。”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倒像是……某种极为精密的机械装置，在高速运转时，所用的……特制润滑油。其气味……清冽，却又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鲸鱼脑油的特殊腥气。这种润滑油，据说……是西方舶来之物，价值连城，只有那些最顶级的钟表大师或机关巧匠，才会使用。”
精密机械？西方舶来品？张墨然破解钱庄和监狱的“高科技”手段，莫非……与此有关？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被“完璧归赵”的黄金之上。赵飞早己取了其中一块金砖的样本，此刻就摆放在她面前。
梦琦戴上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拿起那块沉甸甸的金砖，先是仔细观察其表面的色泽与纹理，然后……用指尖，轻轻地、在金砖的边缘，刮下了一点点……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如尘埃的……粉末。
她将那点粉末，小心翼翼地置于闻香筒的银碟之中，凑近鼻尖，闭上眼睛，凝神细嗅。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金砖之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竟然沾染了……一种极为罕见的、产自川蜀深山之中的……贡品花椒的……花粉微粒！而且……还是经过特殊手法烘焙、研磨后，才会散发出的那种……带着一丝微甜焦香的……顶级花椒木的……炭火灰烬！”
川蜀贡品花椒？花粉？炭火灰烬？！
袁清晏和赵飞闻言，皆是心中一震！
“不仅如此！”梦琦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在这种花椒木炭火灰烬的独特香气之下，我还闻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属于某种顶级乌龙茶，在经过反复焙火、精心封存后，才会产生的……那种带着淡淡果香和蜜韵的……‘陈年茶油’的气味！”
花椒木炭火灰烬！陈年茶油！
这两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又都带着极致“品味”与“讲究”的特殊气味，同时出现在这些被张墨然“玩弄”过的黄金之上……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梦琦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袁清晏，眼中闪烁着一种石破天惊的、恍然大悟的光芒！
“大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民女……民女或许……知道张墨然的‘品味’，以及……他可能的作案手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