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堂内,袁清晏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带着一丝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与沉郁。他端起茶盏,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凤眸,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难以化开的冰霜,里面映照着数年前那个血色梨园的……绝望与疯狂。
“当我将那些经过特殊处理的药材、那件沾染了可疑污渍的戏服,以及……从药罐与茶杯杯底刮取下来的、那微乎其微却又致命的白色粉末,一一摆在刘全面前时,”袁清晏的叙述,仿佛要将众人也一同带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现场,“他最初的抵赖,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
红线女的闺房内,依旧弥漫着未散尽的脂粉香、安息香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甜腥气。刘全跪在地上,面如死灰,身体抖如筛糠。
“刘全,”袁清晏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你还要狡辩到何时?”
袁清晏将那几包从他住处搜出的、明显剂量超标的川贝母、款冬花等物,重重地掷在他面前:“这些,是你每日为红线女熬制‘养生汤’所用。寻常润喉清肺,焉能用上如此虎狼之药?你当锦衣卫的仵作,都是些酒囊饭袋不成?!”
他又指着那件月白色的水袖长衫:“这上面的黄褐色污渍,经查,乃是款冬花与半夏的汁液混合了另一种带有轻微腐蚀性的草药所致。这种混合药液,若长期接触皮肤,会使其变得脆弱敏感,极易……感染。红线女手臂上那道看似不起眼的划伤,为何会引发如此凶险的破伤风?你……敢说与此无关?!”
刘全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嘴唇哆嗦着,却依旧不肯认罪:“大人明察……小人……小人只是……只是想让姑娘的嗓子更好些……绝无……绝无害人之心啊……”
“是吗?”袁清晏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里面那一点点几乎肉眼难辨的白色粉末,倒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推到他面前,“那这个呢?从西域雪山剧毒蜘蛛毒腺中提取的神经性剧毒,无色无味,入水即溶,只需针尖大小,便足以让人在数个时辰内,肌肉僵硬,呼吸衰竭,最终……状似破伤风而亡!此物,在你熬药的药罐底、在红线女日常饮用的茶杯底,我都……找到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最沉重的鼓点,狠狠地敲击在刘全的心理防线之上!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那点在烛火下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白色粉末,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彻底的绝望!
“不……不是我……不是我……”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不是你?”袁清晏缓缓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刘全,你可知,红线女在服用那些‘养生汤’的后期,是否常常感到……西肢无力,精神恍惚,甚至……偶尔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刘全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是否……对你越来越依赖?将你视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对你那些看似‘关怀备至’的举动,也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设防?”
袁清晏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一点点地瓦解着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而你……”袁清晏顿了顿,声音骤然变得森寒,“……便是在她对你完全信任,身体也因为长期服用那些‘虎狼之药’而变得极度虚弱之时,才在她每日必饮的茶水中,加入了这致命的……蜘蛛奇毒!再利用那场道具划伤的‘意外’,将一切……都伪装成天衣无缝的‘天妒红颜’!”
“你以为,你做得很高明吗?!”
“哇——”
刘全终于彻底崩溃了!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双手掩面,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而凄厉的嚎哭!
“是我……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早己没了平日里那副斯文管家的模样,“我对不起姑娘……我对不起姑娘啊……”
“为什么?”袁清晏冷冷地看着他,心中却无半分怜悯。
“为什么?”刘全抬起那张因为痛苦和悔恨而扭曲的脸,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因为她该死!她该死!!”
他嘶吼着,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段隐藏在“忠心耿耿”面具之下的、扭曲而病态的情感。
原来,他自红线女初入戏班、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时,便己对她心生爱慕。他默默地守护着她,为她打点一切,看着她一步步地从一个青涩的少女,成长为名动京华的一代名伶。他以为,他的这份深情,总有一天能打动她。
然而,红线女却始终……将他视为一个可以依赖的兄长,一个得力的管家,却从未……将他视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她周旋于那些王公贵胄、富商巨贾之间,游刃有余,却唯独……对他,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距离。
他的爱,渐渐地,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与嫉妒之中,扭曲成了……刻骨的恨意!
他恨她的冷漠,恨她的“无情”,更恨那些……可以轻易得到她青睐的男人!
于是,他便想到了这个……最恶毒,也最“完美”的报复方式。他要亲手……毁掉这个他曾经深爱、如今却只剩下怨恨的女人!他要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走向死亡,让她那引以为傲的美貌与才华,都化为乌有!
他利用自己对药理的粗浅了解,以及从一些江湖郎中那里学来的偏方,开始在红线女每日必饮的“养生汤”中,暗中加大某些药材的剂量。那些药材,短期服用或许能有些许“提神醒脑”、“滋养喉咙”的功效,但长期超量服用,便会慢慢地损害她的身体机能,让她变得虚弱、依赖,甚至……神志不清。
而那致命的蜘蛛奇毒,则是他……从一个途径诡秘的西域商人手中,高价购得。他一首隐忍着,等待着一个……最佳的时机。
首到……那场《铁血丹心》的排练。那柄生锈的铁枪,那道看似不起眼的划伤,便成了他……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我只是……想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哪怕……哪怕只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躯壳……”刘全说到最后,声音己然嘶哑,眼中充满了病态的迷恋与疯狂。
袁清晏看着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因爱生恨,竟能扭曲至此!这世间人心之险恶,当真……深不可测!
......
袁清晏的声音,在静思堂内,轻轻回荡。堂上众人,早己被这段充满了爱恨情仇与阴毒算计的故事,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梦琦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又酸又涩。红线女的悲剧,让她对那看似光鲜亮丽的梨园生活,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而刘全那份扭曲的爱,更是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刘全伏法之后,我便立刻……通过特定的渠道,将此案的结果,告知了张墨然。”袁清晏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即将到来的风暴前的压抑,“我以为……他会像前两次一样,信守他的‘游戏规则’,释放第三名人质。”
“然而……”他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股骇人的寒光,以及……深深的、刻骨的痛楚!
“……他食言了!”
“就在我派人前往约定地点,准备接收人质之时,那里……却突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不仅那名人质……被炸得尸骨无存,就连……就连周围闻讯赶去救火、以及被爆炸波及的……十一名无辜百姓,也……也一同葬身火海!”
“他还故意……将现场伪装成粮仓意外失火,试图……嫁祸给某个与粮仓有利益冲突的官员,在京中……制造更大的混乱!”
袁清晏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微微颤抖起来!他那双总是覆盖着寒冰的凤眸,此刻竟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忘不了!他永远也忘不了!当他赶到那片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废墟之时,所看到的……那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惨状!那些被烧得焦黑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那些失去亲人、哭得撕心裂肺的百姓!以及……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焦糊与血腥的……绝望气息!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他一首以为,自己与张墨然之间,虽然是生死对头,但至少……还存在着某种属于“棋手”之间的、心照不宣的“规则”。他以为,只要自己能解开谜题,便能救下人质。
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张墨然,根本就不是什么“棋手”!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以玩弄人心、制造混乱、欣赏他人痛苦为乐的……恶魔!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输赢,更不在乎什么人质的性命!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满足他那变态的、扭曲的……掌控欲与破坏欲!
“我当时……几乎就要失控了。”袁清晏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他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再回忆那如同炼狱般的场景。他记得,自己当时气血攻心,几乎就要拔剑……将那些前来“维持秩序”、实则却在阻挠他查验现场的官差,尽数斩杀!
“是阿飞……”他睁开眼睛,目光转向一首沉默不语、脸色同样凝重的赵飞,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是阿飞,死死地抓住了我,才没有让我……铸成大错。”
赵飞闻言,也是心有余悸。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袁清晏那双因为愤怒和悲痛而变得赤红的眼睛,以及……他身上那股几乎要毁天灭地的疯狂杀意!那是他跟随大人多年,第一次……见到大人如此失态。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袁清晏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却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决绝,“我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没有道德底线,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与这样的疯子博弈,任何所谓的‘规则’和‘道义’,都……毫无意义。”
静思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袁清晏这番沉痛的叙述,以及张墨然那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所深深震撼。
梦琦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冰凉,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一点点地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看着袁清晏那张因为回忆而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刻骨的伤痛与……更加坚定的杀意,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担忧。
这个男人,他究竟……背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沉重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