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冬日，总是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然而，当袁清晏的名字，在沉寂了数日之后，再次出现在朝堂的议题之中时，那份寒意，似乎更多了几分诡谲与……难以言喻的暗涌。
沈万钱，这位富可敌国、曾以信息为网，几乎将半个朝堂都笼罩在其阴影之下的巨贾，最终暴毙于自家宴厅的消息，早己被袁清肃以雷霆手段压下。对外宣称的，是匪首沈万钱因长期进行非法药材交易、甚至图谋不轨，在锦衣卫指挥使袁清晏率队抓捕之时，负隅顽抗，最终被“当场格杀，以儆效尤”。
这个说辞，漏洞百出，却又……无人敢深究。
毕竟，沈万钱的“信息档案库”虽然随着他的死亡而暂时“封存”，但他生前所编织的那张巨大的利益与恐惧之网，余威仍在。那些曾与他有过牵扯的王公大臣，巴不得此事尽快了结，再无人提及。
然而，袁清晏“擅杀”之名，却也如同附骨之疽，难以轻易抹去。即便袁清肃在御前痛陈其弟为国除害的“苦心”，并以自身官誉担保其“绝无私心，唯忠君报国”，那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在权衡了各方利弊之后，最终还是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旨意。
旨意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袁清晏，查抄逆贼沈万钱一案，虽有大功，然行事操切，擅杀要犯，有违国法，本应严惩。念其年轻，且有“石髓案”余孽张墨然在逃，正是用人之际，姑念其功，免其死罪，革去锦衣卫一切职衔，着其兄左都御史袁清肃“严加看管，戴罪立功”。为应对张墨然之流窜犯案，特调袁清晏入大理寺，任“差遣顾问”之职，协助大理寺少卿裴既白，专办张墨然一案。钦此。
这道旨意，明面上是惩戒，实则是……一种巧妙的平衡与保护。既安抚了那些因沈万钱之死而惶惶不安的势力，又给了袁清晏一个继续追查张墨然的机会，更将其置于了袁清肃的“羽翼”之下，是敲打，也是……另类的“重用”？
当这道旨意传到云边楼梦琦的耳中时，她正对着一炉文火细细煨炖的“冰糖燕窝粥”出神。前几日，她从赵飞口中得知袁清晏虽平安无事，却可能面临严惩，甚至……流放时，整颗心都揪得生疼。连日来，她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脑海中反复回荡的，都是袁清晏在沈府宴厅内，那决绝而孤寂的眼神，以及……他最后那句“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理解他的无奈，也心痛他的牺牲。却又……对他那跨越法理底线的行为，感到一丝本能的不安与困惑。
此刻，听到赵飞带来的“最终结果”，梦琦手中的汤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溅起几滴滚烫的粥液，她却浑然不觉。
“他……他没事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眶瞬间便红了，“他……他不用流放了？”
赵飞看着她那喜极而泣的模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用力点了点头：“是！梦厨娘！大人他……他没事了！虽然……虽然被革了职，但至少……能留在京城了！而且……还能继续查张墨然的案子！”
“太好了……太好了……”梦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与宽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任由那压抑了多日的泪水，尽情地奔涌而出。
他平安了。这个认知，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让她感到……安心。
待情绪稍稍平复，梦琦又觉得心中那份喜悦，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他不再是那个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锦衣卫镇抚使了。他成了大理寺的“差遣顾问”，听起来……便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虽然威风仍在，却……终究是不同了。
而他们之间，那层因为共同查案、因为生死与共而建立起来的微妙联系，是否也会……因此而改变？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借着“协助办案”的名义，名正言顺地……为他烹制那些带着心意的食物吗？
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让她那张刚刚被泪水洗过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迷茫。
……
数日后，云边楼。
梦琦暂时回归了她熟悉的厨房。林少卿对她的归来，自然是欣喜万分。他不仅没有追问她在锦衣卫经历的种种，反而给了她更大的自主权，让她全权负责云边楼新一季菜品的研发。苏婉儿在经历了之前的“天字录”风波后，对梦琦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少了几分之前的戒备与疏离，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佩与……亲近。
三人时常会聚在后厨那间专门为梦琦辟出的、宽敞明亮的“研味小筑”里，一同品评新菜，探讨食材的搭配与烹调的巧思。气氛融洽，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梦琦看着林少卿与苏婉儿之间那份青梅竹马、却又似乎总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的朦胧情愫，心中不由得动了些“红娘”的心思。她总觉得，林少爷这般温润君子，苏姑娘这般聪慧佳人，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能……
这日，她特意做了一道名为“比翼双飞燕”的精致甜品——用燕窝和雪梨蓉精心雕琢成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飞燕模样，点缀着嫣红的樱桃，淋上清甜的桂花蜜，不仅造型雅致，寓意更是明显。
她将甜品端到正在小筑内品茶的林少卿和苏婉儿面前，笑着说道：“林少爷，苏姑娘，尝尝我新做的这道点心，看看……味道如何？”
林少卿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双燕，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又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不由得飘向了身旁的苏婉儿，耳根微微有些发红。
苏婉儿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如何看不出梦琦的用意？她俏脸一红，嗔怪地瞪了梦琦一眼，却也忍不住被那精美的甜品所吸引，拿起小银匙，轻轻尝了一口。
“唔……清甜爽口，燕窝滑糯，梨蓉细腻……梦琦妹妹的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苏婉儿真心赞道，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悄悄地瞥向了林少卿。
梦琦看着两人之间那微妙的互动，心中暗自好笑，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赵飞。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大理寺差役的普通青布公服，虽然依旧显得高大魁梧，却比之前那身飞鱼服，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落寞？
“梦厨娘，”赵飞对着梦琦拱了拱手，神情有些复杂，“大人他……今日开始去大理寺应卯了。他……他让卑职来问问，你那道‘天麻川芎鱼头汤’，可还有……改良的方子？”
袁清晏……他竟然……还惦记着她做的鱼头汤？
梦琦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脸上，也不自觉地飞起一抹红霞。
“有……自然是有的。”她有些慌乱地应道，“只是……大人如今在大理寺，我……我也不方便再……”
“无妨。”赵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人说了，他如今虽是‘差遣顾问’，但……查案耗神，依旧需要梦厨娘的‘食疗’调理。以后……卑职会每日过来取食盒的。”
这……这算是……“奉旨投喂”吗？
梦琦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
站在一旁的林少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深处，悄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他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终究是……留不住的。但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甚至还主动开口道：“梦琦姑娘若是不便，云边楼的厨房，随时可以借用。袁大人……毕竟也是为了公事操劳。”
苏婉儿也善解人意地附和道：“是啊，梦琦妹妹，你尽管用心去做便是。楼里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梦琦看着他们，心中充满了感激。她知道，他们都是……真心待她好的人。
……
大理寺，位于皇城之南，与戒备森严的锦衣卫衙门相比，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多了几分属于司法衙门的庄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陈腐。
袁清晏一身青布长衫，腰间只悬着一枚象征身份的素面玉佩，缓步走进了大理寺少卿裴既白的签押房。
裴既白年约三旬，面容儒雅，眉宇间带着几分久经官场的疲惫与……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精明。他曾是袁清晏在锦衣卫时的下属，后来凭借出色的能力，调任大理寺，一步步做到了少卿的位置，也算是年轻有为。
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虎落平阳”的前上司，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袁……顾问，请坐。”裴既白起身相迎，语气虽然客气，却也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他知道袁清晏的本事，但也清楚他如今的尴尬身份，以及……他那位权势滔天的兄长，将其“安排”在此的深意。
“裴少卿客气了。”袁清晏微微颔首，在一旁的客座上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间略显拥挤、堆满了卷宗的签押房。
“听闻……袁顾问日后将协助本官，处理这张墨然的案子？”裴既白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清茶，开门见山地问道。
“分内之事。”袁清晏淡淡应道。
裴既白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仿佛对革职之事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暗自佩服。不愧是袁清晏，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便非常人所能及。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试探：“袁顾问……乃是人中龙凤，如今屈尊于我这小小的大理寺，做个‘差遣顾问’，实在是……有些委屈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张墨然，狡诈狠毒，乃是朝廷心腹大患。若能将其绳之以法，亦是大功一件。届时……圣上龙颜大悦，袁顾问……官复原职，也未可知啊。”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暗示。暗示袁清晏，只要他肯“配合”，肯在这张墨然的案子上做出成绩，他那位兄长，自然有办法让他东山再起。
袁清晏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没有说话。他知道，裴既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透。
他现在，确实是“戴罪立功”。而张墨然，便是他将功折罪的唯一机会。
只是……他看了一眼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想起了……那碗被自己喝得干干净净的、带着熟悉温度和清雅香气的……天麻川芎鱼头汤。
或许……今晚，他又能尝到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冰冷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那颗因为权力倾轧而变得有些麻木的心湖里，悄然漾开了一圈……极淡的、却又真实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