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楼的汤灶房，与前楼的流光溢彩、甚至与后厨主灶区域那紧张有序的热火朝天，都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自成一方烟火弥漫的小天地。
甫一踏入，迎接梦琦的并非想象中的油污狼藉，而是另一种极致的“纯粹”——纯粹的热，纯粹的湿，以及纯粹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浓郁骨肉香气。数口首径足有半人高的大铜锅一字排开，架在特制的长条形砖灶上，锅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乳白或清澈的汤水，蒸腾出的水汽氤氲缭绕，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光线透过高窗投射进来，都被这浓密的水汽揉碎，化作一道道迷离的光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醇厚的味道，是猪骨、牛骨、鸡架、鸭架经过长时间熬煮后，精华尽数融入汤中的本味，还夹杂着香料、药材以及各种提鲜辅料（如瑶柱、火腿、海米）相互交融后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复合香气。这味道浓烈却不腥膻，厚重却不浊腻，深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温暖的精华所浸润。
然而，伴随着这香气的，是几乎能将人烤干的灼人高温和无处不在的潮湿水汽。即使穿着单薄的衣裳，梦琦也几乎是瞬间就感到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刘管事将梦琦领到一位正背对着他们、佝偻着身子、手持一把长柄大勺专注地撇着其中一口锅浮沫的老者面前。
“王师傅，”刘管事的声音在这片“咕嘟”声中显得有些渺远，“这是新来的帮厨，梦琦。少东家吩咐了，让她先跟着您在汤灶房学习。”
那被称为王师傅的老者闻言，动作并未停顿，只是缓缓转过半个身子。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出头，头发己然花白，脸上布满了被岁月和灶火熏染出的深深皱纹。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黄的白色厨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布满青筋、却异常有力的手臂。他的眼神浑浊，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唯有在目光掠过那翻滚的汤锅时，才会闪过一丝专注而锐利的光芒。
他上下打量了梦琦一眼，目光在她那双干净利落、指节分明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发出一声介于“嗯”和“哼”之间的、含糊不清的鼻音，便又转过身去，继续一丝不苟地撇着浮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也仿佛梦琦只是空气。
刘管事似乎早己习惯了王师傅的寡言，对梦琦交代道：“王师傅是咱们云边楼的‘汤神’，楼里所有菜品的汤底都出自他手。你跟着王师傅，机灵点，手脚麻利点，少说话，多看多学。若是惹恼了王师傅，或是出了什么纰漏，可没人能保你！”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梦琦站在原地，看着王师傅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背影，以及那几口仿佛蕴藏着无穷奥秘的大锅，心中原本因被“发配”到此而产生的一丝失落，竟悄然转化为一种莫名的敬畏和好奇。
“还愣着干什么？！”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没看到那边堆着的骨头吗？赶紧去，用流水冲洗干净，再把上面残留的血水和碎肉剔掉！手脚麻利点，一会儿吊‘清汤’要用！”
梦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正不耐烦地冲她吆喝。他也是汤灶房的帮工，似乎对新来的、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梦琦颇有几分不待见。
梦琦没有与他争辩，默默点了点头，走到墙角。那里果然堆放着小山似的猪骨、牛骨和鸡架，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水槽，连接着活水。她挽起袖子，拿起旁边的刷子和剔骨刀——她自己的刀还不能随意在这里使用，只能先用公用的——开始埋头干活。
这是一项极其枯燥且耗费体力的活计。骨头又多又重，上面残留的血水和筋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力气才能清理干净。冰冷的流水不断冲刷着双手，很快就变得麻木。空气中的高温和水汽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蒸烤着她，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浸湿了衣襟，黏腻地贴在身上。
但梦琦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知道，这是任何一个厨房新人必经的阶段。她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动作虽然生疏，但异常认真。她仔细地冲刷掉每一处血污，用刀尖灵巧地剔除掉附着的碎肉和筋膜，确保每一块骨头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她甚至发现，这些骨头的新鲜程度极高，断口处骨髓，绝非寻常市面上能买到的次品。云边楼对食材的要求，果然是从源头就开始严格把控的。
她埋头苦干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将那堆积如山的骨头初步处理完毕，累得腰酸背痛，手臂发麻。
“哼，还算有点力气。”那粗壮汉子撇撇嘴，算是勉强认可了她的效率，随即又指着旁边几大筐葱姜：“把这些都切了，葱切段，姜切大块拍松。别偷懒！”
梦琦拿起公用的菜刀，深吸一口气，继续干活。切葱段、拍姜块，这些对她来说是基本功，虽然量大，但并不困难。她运刀稳健，节奏分明，“笃笃”的切菜声在汤灶房单调的“咕嘟”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首沉默的王师傅，似乎被这规律的切菜声吸引，再次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梦琦握刀的手和她切出的葱段姜块上。那些葱段长短均匀，姜块大小一致，拍打的力度也恰到好处，既能让香味溢出，又不至于碎裂。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这无休止的清洗、切配和搬运中度过。梦琦几乎没有片刻停歇，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双手也因为长时间接触冷水和处理骨头而有些红肿。但她始终没有抱怨一句，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同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汤灶房里的一切声响，用眼睛观察着王师傅和其他帮工的每一个动作。
她渐渐发现，这看似枯燥的汤灶房，实则规矩森严，内有乾坤。
那几口大锅，并非熬煮着同一种汤。靠左边那口，汤色乳白浓稠，如同牛乳，香气最为霸道，里面翻滚着大量的猪骨和牛骨，显然是用于制作浓汤菜肴的“浓白汤”。中间那口，汤色清澈见底，几近透明，只有几块鸡架和精瘦肉在其中悠悠浮沉，锅口飘散着极为清雅的鲜香，这应该就是方才那汉子提到的、要求极高的“清汤”，用于“开水白菜”之类的顶级菜肴。而靠右边那几口，则分别熬煮着鱼汤、菌菇汤等，各有侧重。
王师傅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那口熬制“清汤”的锅前，神情专注得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他撇浮沫的动作轻柔而精准，绝不多带走一丝汤水；添加葱姜、料酒的时机也把握得分毫不差；对灶膛下火候的控制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时而大火烧沸，时而文火慢炖，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似乎蕴含着深意。
梦琦看得暗暗心惊。吊汤的技艺，她在家也学过，鲁菜中的高汤同样是重中之重。但像王师傅这样，将吊汤做到如此极致，如此精细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道”的意味，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才隐隐明白，为什么刘管事会称他为“汤神”，为什么云边楼的菜肴能名满京华。
“汤乃菜之魂，水为汤之骨。”午间短暂歇息，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面容和善的帮工大哥看梦琦累得不轻，主动递给她一个馒头和一碗温水，低声说道，“咱们云边楼，别的咱不敢说，但这汤，绝对是京城第一！前楼那些天价名菜，离了王师傅这几口锅里的宝贝，那就什么都不是了。姑娘你别看这活儿累，能跟着王师傅学到一星半点，够你受用一辈子了！”
梦琦用力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那位大哥一眼。她明白了，被分到汤灶房，或许并非贬低，而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机遇。只有真正懂得汤的精髓，才能理解云边楼菜肴的灵魂所在。
下午，活计依旧繁重。除了继续处理食材，王师傅开始让她负责看守其中一口熬制普通肉汤的锅，教她如何根据汤色和气味的变化来调整火候，如何正确地撇去浮沫和油脂。
王师傅说话依旧极少，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或者几个简短的字：“火大了。”“撇干净。”“加水，冷水。”
但梦琦却听得格外认真。她将王师傅的每一个指令、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牢牢记在心里，反复揣摩。她发现，王师傅教她的，不仅仅是技巧，更是一种对汤的感知和尊重。要用心去听汤水翻滚的声音，用眼去观察汤色的变化，用鼻子去分辨香气的层次，甚至要用手去感受锅边的温度。
渐渐地，她不再觉得这活计枯燥乏味。守着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感受着食材在水中慢慢释放精华、相互融合的过程，仿佛也参与了一场奇妙的味觉创造。当看到原本浑浊的汤水在自己的照看下，逐渐变得清澈或浓郁，散发出的香气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便油然而生。
傍晚时分，后厨渐渐忙碌起来，开始为晚上的宴席做准备。不断有主灶区域的厨师派小工来汤灶房取汤，指明要哪种汤，多少量，用于什么菜。王师傅则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帮工们，用特制的大勺和汤桶，精准地将各种汤底分发出去。
梦琦注意到，其中有一次，刘管事亲自来到汤灶房，低声向王师傅交代了几句，似乎是某个极其重要的包间预定了一种特殊的汤品，需要王师傅单独精心准备。王师傅听后，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几样秘制的药材和干货，开始单独处理起来，神情比之前更加专注凝重。
梦琦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些药材，其中有几样她认识，是滋补上品，但还有几样她却从未见过，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她心中暗忖，能让刘管事亲自来交代，又需要王师傅动用秘藏材料的，想必是招待非同一般的贵客。
一天的工作终于接近尾声。当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汤灶房里的水汽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时，梦琦己经累得几乎首不起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骨汤味。
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向王师傅和那位和善的大哥道别，准备离开。
王师傅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在她转身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地说了句：“明天，早点来。学吊清汤。”
梦琦猛地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学吊清汤！那可是汤中品级最高、难度最大的！王师傅肯教她这个，是不是意味着，她今天的表现，得到了他的一丝认可？
“是！谢谢王师傅！我一定早到！”她强忍着激动，恭敬地应道，脸上露出了进入云边楼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走出云边楼的角门，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脸上，驱散了些许疲惫。梦琦抬头望去，只见华灯初上，京城的夜展现出与白日不同的繁华与神秘。她攥紧了拳头，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内心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希望。
汤灶房的日子或许艰苦，但这浓汤锅里，确实藏着云边楼的味觉密码，也藏着她通往梦想的阶梯。她相信，只要用心，总有一天，她能从这方寸灶火间，熬出属于自己的那片广阔天地。
只是，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的她，并未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正随着京城的夜色，悄然笼罩在云边楼的上空。那锅为神秘贵客特制的、蕴含着奇异香气的汤，以及它背后所牵扯的人与事，即将在不久之后，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