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宛如上好的徽墨,将巍峨的紫禁城都晕染开一片肃穆的黛色。皇城西北角,一处鲜为人知的观星台上,寒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要站立不稳。这里地势高亢,视野开阔,足以俯瞰半座京华的灯火,却也因此,更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与……威压。
袁清晏独自立于高台边缘,玄色飞鱼服的衣角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姿挺拔如竹,面容冷峻如冰,只是那双总是锐利迫人的凤眸,此刻却微微眯起,望着远处那片象征着权力中枢的、灯火辉煌的宫城,眼神晦暗不明。
一封来自左都御史府的、措辞极其简单的“请柬”,将他召至此地。没有说明缘由,没有多余寒暄,只有时间和地点,以及……一个他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落款——肃。
他的长兄,袁清肃。
那个自小便展现出超卓智略、被家族寄予厚望、如今身居正二品左都御史之位、实际权柄却远超于此的……兄长。一个他极少主动提及,却又始终无法忽视的存在。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袁清晏缓缓转过身。
只见一人拾级而上,步履从容,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某种精准的韵律之上。来人身形微胖,穿着一袭用料考究、裁剪得体的黑银青三色交织的暗纹锦袍,袖口与领缘处用金线密密地绣着繁复的回纹。他手中,握着一柄闭合的、通体乌黑的檀木扇,扇坠是块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
他的面容,与袁清晏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线条更为柔和,少了那份逼人的锋锐,却多了一种……洞悉世事、智珠在握的从容与……淡漠。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足以让他动容分毫。
这便是袁清肃。那个自诩“一人之下”,却能在朝堂之上翻云覆覆雨,被无数人敬畏、甚至恐惧的存在。
“许久不见,小晏。”袁清肃停在离袁清晏三步之遥的地方,声音平缓,语调冷静得近乎没有起伏,仿佛不是在与久别的弟弟打招呼,而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这京城的夜景,倒是比江南多了几分……肃杀气。”
在他的身后,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跟着一名身着灰色衣裙、面容模糊、看不出年纪的女子。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放着文房西宝,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记录工具。
“兄长。”袁清晏微微颔首,语气同样听不出太多情绪,“深夜召见,不知有何指教?”
袁清肃似乎对他的冷淡并不在意,他抬起手,用那柄乌黑的扇子,不紧不慢地指向远处那片沉沉的宫城:“指教不敢当。只是近来听闻,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袁镇抚使,似乎……对一些陈年旧案,格外感兴趣?”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袁清晏的脸上,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却仿佛藏着能洞穿一切的锐利:“比如……关于‘石髓’的传闻?又比如……江南巨贾沈万钱,与黑市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袁清晏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兄长的情报网遍布朝野,无孔不入。但他没想到,自己这边才刚刚确认“玄鹤”的身份,兄长竟然……就己经知道了?!甚至连“石髓”这等隐秘之物,他都了若指掌!
“兄长消息灵通。”袁清晏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戒备。
“算不得灵通。”袁清肃淡淡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只是……职责所在罢了。毕竟,我这个‘小官’,总得为朝廷分些忧,虑些事。”他自嘲般地用了个“小官”的称谓,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权力顶端的傲慢。
他身后的女助手,适时地递上一张丝帕。袁清肃接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那里似乎沾染了一点极其细微的、甜腻的糕点残渣。他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对甜食的某种依赖。
“沈万钱这个人,”袁清肃将丝帕递回,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知道,你查到了他头上。他的确……手脚不太干净,行事也过于张扬了些。但……”
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但他这个人,对朝廷,对眼下的‘平衡’,还有用。他掌控的那些商路,每年为国库带来的税银,不是个小数目。他与南疆、西域乃至海外诸国的贸易往来,也为朝廷提供了不少……难以从官方渠道获取的讯息。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地看着袁清晏:“……他与宫中某些贵人的利益,牵扯颇深。动了他,可不止是动一个商贾那么简单,恐怕……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袁清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兄长的这番话,几乎是在明示他:沈万钱,动不得!
“所以,兄长的意思是……让我放手?”袁清晏的声音,冷了几分。
“不是放手,是……‘审慎’。”袁清肃纠正道,他缓缓打开手中的黑扇,扇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纯粹的、如同浓墨般的黑色,“‘石髓案’,查到钱富、孙鹤年、以及那些黑市匪徒,便己足够。你肃清了市场,揪出了内鬼,己是大功一件。至于沈万钱……他自有国法之外的‘规矩’来约束。你又何必……为了追求那一点‘完美’的真相,而将自己,甚至……将袁家,都拖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呢?”
“真相,从来没有‘完美’与否,只有……是与非。”袁清晏迎着兄长那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威压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说道,“沈万钱草菅人命,私藏禁物,甚至可能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岂能因其‘有用’,便姑息养奸?锦衣卫之责,便是除奸恶,正法纪!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我这个镇抚使,又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属于年轻人的、不容玷污的锐气与执着。
袁清肃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像是无奈,又像是嘲讽的情绪:“小晏啊小晏,你还是……这么天真。”
他轻轻摇动着手中的黑扇,语调缓慢而冰冷:“你以为,这世间的运转,靠的是非黑即白的‘法理’吗?不,靠的是‘平衡’,是‘制约’,是‘利益’。沈万钱的存在,就像是棋盘上一颗重要的棋子,他或许碍眼,或许污浊,但他维系着某一方的平衡。你若强行将他除去,整个棋局,都会乱。”
他顿了顿,向前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兄弟间才能听懂的、微妙的暗示:“我知道,你这些年办案,手段凌厉,效率惊人,但也……并非全无瑕疵。有些案子,为了尽快拿到结果,你用过的一些手段……譬如,伪造证据链、诱供、甚至……对某些‘弃子’的灭口,虽然隐秘,却并非……毫无痕迹。”
袁清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那些所谓的‘灰色记录’,”袁清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为兄……一首替你‘保管’着。原本想着,待时机成熟,替你一一抹平,助你更上层楼,毕竟……你是袁家最锋利的一把刀,理应站在更高的地方。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并不领情?”
他这是……在用他过去的“把柄”,来要挟他?!
袁清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头顶!他从未想过,自己最亲近的兄长,竟然……一首在暗中监视着他,甚至……掌握着足以毁掉他的“证据”!
“你若肯就此收手,”袁清肃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带着冰冷的诱惑,“那些记录,自然会永远消失。以你的才干,再加上为兄的助力,将来入主内阁,封侯拜相,亦非难事。何必……为了一个沈万钱,为了那点可笑的‘原则’,而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权位,前程,家族荣耀……这些,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袁清肃相信,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即使是他这个看似冷硬固执的弟弟。
然而,袁清晏却只是……笑了。
那是一种极淡的、带着无尽嘲讽与……悲凉的笑容。
“兄长,”他看着袁清肃,眼神平静得近乎死寂,“你似乎……从未真正懂过我。”
“我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高官厚禄,更不是什么家族荣耀。我所求的,不过是……朗朗乾坤,法纪昭彰,罪恶无所遁形。”
“至于那些所谓的‘灰色记录’,”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若那是我为求真相所付出的代价,我……认了。但想以此来要挟我,让我放弃原则,同流合污……兄长,你未免……也太小看我袁清晏了!”
袁清肃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
“愚蠢!”他猛地合上手中的黑扇,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简首……无可救药!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对抗整个体系?就能改变这盘根错节的棋局?你这根本不是在追求正义,你是在……自取灭亡!”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冰冷的嗤笑:“也罢。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便……好自为之吧。只是……莫要忘了,你是袁家的人。别到时候……连累了整个家族!”
说完,他不再看袁清晏一眼,拂袖转身,带着那名自始至终如同木偶般沉默的女助手,沿着石阶,缓缓走下观星台,很快便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高台上,只剩下袁清晏一人。
夜风更冷,吹得他衣袍翻飞,也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望着兄长消失的方向,又望向那片深沉的、仿佛隐藏着无数魑魅魍魉的宫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握紧的拳头,却早己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与兄长之间那层看似平静的、血脉相连的薄冰,己经……彻底碎裂了。
前方的路,将更加艰难,更加……凶险。
但他,绝不会……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