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寒意浸骨。京师的重重宫阙楼阁，在连绵的阴雨笼罩下，更显得肃穆而压抑。而这份压抑，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之内，己近乎凝成了实质。
袁清晏端坐在堆满了卷宗文书的书案之后，俊美的脸庞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唯有那双凤眸，依旧如寒星般，闪烁着不屈的锐利光芒。只是，在那锐利之下，却也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孤绝。
来自“玄鹤”一方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他这叶扁舟彻底淹没。明面上的调查渠道几乎被完全堵死，暗地里的掣肘与绊子更是层出不穷。他能感觉到，有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正在缓缓收紧，不仅要将“石髓案”的真相彻底掩埋，更要将他这个“不识时务”的探寻者，一同拖入深渊。
他己经连续三日没有合眼了。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反复推演着案情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那些被刻意混淆、甚至抹去的蛛丝马迹中，找出一条能够绝地反击的生路。然而，对手太过强大，太过谨慎，每一步都算计得滴水不漏，让他有种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可使的憋闷与烦躁。
“大人，”赵飞端着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您……还是歇息片刻吧。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袁清晏没有看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端起茶杯，想喝一口提神，入手却是一片冰凉——茶水早己冷透了。他皱了皱眉，又将茶杯放回原处，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名小校捧着一个食盒，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大人，云边楼……送宵夜来了。”
又是云边楼。
自从梦琦离开北镇抚司，回到云边楼之后，这份来自后院小厨房的“特殊宵夜”，却并未中断。每日深夜，总会有一个食盒，由赵飞亲自去取，再悄然送到袁清晏的案头。
起初，袁清晏以为，这不过是那个厨娘出于礼貌或是……某种不甘心的小小试探。但渐渐地，他发现，并非如此。
食盒里的食物，不再有任何挑衅或暗示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精心调配的、带着浓浓暖意的“食疗”之品。有时是清心润肺的银耳羹，有时是健脾安神的莲子粥，有时是补气养血的乌鸡汤……每一道，都选用了最温和滋补的食材，用最细腻的心思烹制，仿佛是算准了他此刻最需要什么一般。
袁清晏从未对这些宵夜做出过任何评价，也从未向赵飞询问过梦琦的情况。但他却……从未拒绝过。每当夜深人静，在他被繁重的公务和巨大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时，那一份由她亲手制作的、带着熟悉温度和清雅香气的食物，便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隐秘的……慰藉。
仿佛只要有那一口温热的汤羹滑入腹中，那份足以将人压垮的疲惫与焦躁，便能暂时被抚平些许，让他重新积攒起一丝面对这无边黑暗的勇气。
赵飞打开今夜的食盒。里面是一盅用天麻、川芎细火慢炖的鱼头汤。
汤色奶白浓郁，散发着鱼的鲜香和天麻、川芎等药材特有的、带着一丝微苦却能通窍醒神的独特香气。鱼头炖得酥烂，精华尽数融入汤中，里面还加了几片温补的生姜和几粒的红枣。
天麻定惊，川芎行气，鱼头补脑……这显然又是针对他连日劳神过度、头痛欲裂的症状，而精心调配的。
袁清晏看着那盅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鱼头汤，心中那根因为挫败和压力而紧绷的弦，似乎……也悄然松动了一下。
他拿起汤匙，默默地喝了起来。汤汁入口，鲜美醇厚，天麻的微甘与川芎的辛香完美融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鱼头的些许腥气，只留下满口的温润与……熨帖。那股因为熬夜和思虑过度而产生的、盘桓在脑中的钝痛感，似乎真的……随着这碗热汤的下肚，而减轻了不少。
他能想象得到，在云边楼那间或许同样亮着灯火的小厨房里，那个女子是如何蹙着眉头，翻阅着古籍食谱，又是如何一丝不苟地挑选着食材，控制着火候，将她的关切与担忧，一点一滴地，都融入了这碗汤中。
她明明己经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明明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地去做她的少东家心尖上的红人，为何……还要如此？
是因为……她也感受到了他此刻的困境吗？还是……她心中，对他，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放不下？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那颗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湖里，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将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连汤底的鱼肉和药材都未曾剩下。放下汤匙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堆令人头疼的卷宗，又看了一眼窗外那依旧漆黑的夜色，眼神中，重新凝聚起一丝锐利的光芒。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既然对方步步紧逼，那他……也只能兵行险着，主动出击！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开始快速地书写起来。他要将自己的计划，那个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告知那个唯一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
而在云边楼那间雅致的小厨房内，梦琦也同样未能安睡。
她刚刚送走前来取宵夜的赵飞。赵飞的神色，比前几日更加凝重和疲惫，甚至……眼底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匆匆取了食盒便离开，但梦琦那颗七窍玲珑心，又岂会感受不到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袁清晏……他那边的情况，恐怕很不乐观吧？
她知道，他放她离开，是为了保护她。但她也知道，自己并非笼中的金丝雀，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被“保护”的安逸。她与“石髓案”早己牵扯过深，无法置身事外。更何况……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想他此刻是否还在为了案情而殚精竭虑？想他那只受伤的手臂是否还会隐隐作痛？想他面对那些来自高层的压力时，是否也会感到……一丝孤独？
这种牵挂，如同细密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让她坐立难安。
她能为他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一碗碗包含了她所有关切与担忧的汤羹了。
她走到灶台前，看着那只刚刚炖过鱼头汤、还残留着余温的紫砂煲，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对林少卿，是感激，是感动，甚至……也有一丝朦胧的好感。他待她那般好，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像是一道永远不会熄灭的温暖阳光。和和美美地留在云边楼，在他的羽翼下钻研厨艺，实现梦想，这似乎……是她最好的归宿。
可是……为何她的心，却总是会被那个远在数百丈之外、身处风暴中心的冰冷身影所牵动？
袁清晏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寒玉，外表冰冷坚硬，内里却……似乎也蕴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温情与……脆弱？至少，在她为他处理伤口时，在他默默喝下她送去的每一份宵夜时，她似乎……触摸到了那层坚冰之下的一点点暖意。
这种感觉，让她惶惑，让她不安，却又……让她无法自拔。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
她正胡思乱想着，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警惕地走到门口，低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梦厨娘，是我，赵飞。”
赵飞？他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袁清晏那边出事了？！
梦琦的心猛地一紧，连忙打开了院门。
只见赵飞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脸色凝重，手中……却捧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
“这是……大人亲笔所书，命我即刻送来，交予姑娘亲启。”赵飞将信递给梦琦，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大人说……事关重大，也……关乎姑娘自身的安危。请姑娘……务必……三思。”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对着梦琦一抱拳，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梦琦握着那封还带着一丝体温的信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他……他终于……要告诉她他的计划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