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半日闲”茶馆，灯笼的光晕在的青石板上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与周遭的静谧巷陌构成一幅安逸的水墨小品。袁清晏、梦琦与赵飞三人，再次踏入了这方似乎能隔绝尘嚣的小小天地。
与上次的仓促一瞥不同，这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袁清晏依旧是一身寻常的深色便服，锐利的气息被他刻意收敛，只余下几分文士的清冷。梦琦则换上了一套略显朴素的衣裙，眉宇间带着一丝属于求知者的好奇。赵飞依旧是护卫的打扮，只是眼神在触及茶馆那熟悉门楣时，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他们的借口是——梦琦对那“百草蜂酿”的独特风味念念不忘，又听闻其有养生奇效，特来向老丈请教一二，也想再购些回去细细品尝。这借口，既符合梦琦厨娘的身份，也算合情合理。
小荷见到梦琦去而复返，还带着上次那两位“朋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真挚：“梦琦姐姐，你们怎么又来啦？快请坐！爹，梦琦姐姐她们又来了！”
老丈闻声从柜台后抬起头，见到是他们，也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几位客官稀客稀客，快请上座。小荷，还不快给客官们看茶？”
“爹，梦琦姐姐是特意来向您请教咱们家‘百草蜂酿’的，”小荷一面麻利地引着三人在临窗的雅座坐下，一面笑着对老丈说道，“姐姐说，咱们家的蜜，比京城里所有铺子卖的都好呢！”
老丈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匠人的自得与骄傲：“姑娘过奖了。老朽这蜂酿，不过是些不成敬意的家传手艺，用的都是山里采来的野花野草，不比那些官宦人家用的精贵蜜糖。”
袁清晏始终沉默不语，只是端起小荷沏上的热茶，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茶馆内的陈设，实则将老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赵飞则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尽量不去看小荷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梦琦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诚恳而带着几分好奇：“老丈谦虚了。正是这份山野真味，才最是难得。民女不才，平日里也喜欢琢磨些食材的搭配与食疗之法，听闻老丈这‘百草蜂酿’中，有几味家传的秘方草药，能益气安神，不知……可否向老丈讨教一二？并非想窥探秘方，只是单纯对这些能与蜂蜜相得益彰的草木之性，有些好奇罢了。”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求知欲，又表明了无意刺探商业秘密，姿态放得很低。
老丈闻言，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但很快又被那份属于手艺人的自矜所取代：“姑娘客气了。所谓秘方，其实也不过是些山野间常见的草药，只是配伍和采摘的时节有些讲究罢了。譬如那安神的酸枣仁，清火的夏枯草，还有……一些能中和蜂蜜甜腻、增添风味的苦涧草之类。”
他说的这几样，确实都是些寻常的安神清火之物，并无出奇之处。
梦琦微微一笑，继续问道：“民女上次品尝那蜂酿，除了这些清雅之味，似乎还感受到一丝极淡的、带着些微泥土与矿物气息的独特芬芳，仿佛是……生长在深山背阴处、汲取了岩石精华的某种灵草，那味道，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她这话，看似在赞叹，实则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她特意点出了“深山背阴”、“岩石精华”、“泥土与矿物气息”这些与“石髓”生长环境及特性高度吻合的关键词。
老丈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却被袁清晏敏锐捕捉到的慌乱。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掩饰道：“姑娘的味觉当真灵敏。或许……是老朽在采蜜时，不小心带了些许山岩上的青苔或腐殖土的气息进来吧。山野之物，难免粗陋，让姑娘见笑了。”
青苔？腐殖土？这个解释，未免也太过牵强。
袁清晏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没有说话，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老丈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荷似乎并未察觉到这暗流汹涌的机锋，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接口道：“是呀是呀！我爹采蜜可辛苦了！有时候还要爬到很高的悬崖峭壁上去呢！他说，越是险峻地方的花草，酿出的蜜才越有灵性！前阵子，他还特意去了一趟京郊西山深处的老君崖，那里人迹罕至，说是……发现了一种开着墨绿色小花的奇特藤蔓，取了些回来，说要试试能不能入药酿蜜呢！”
墨绿色小花的奇特藤蔓？老君崖？
梦琦的心猛地一跳！“石髓”本身并非藤蔓，但其生长环境，往往与其他一些喜阴的、甚至带有毒性的藤蔓植物伴生！而“墨绿色”，更是与“石髓”的颜色高度吻合！
难道……那所谓的“奇特藤蔓”，就是“石髓”的伴生物，甚至……就是被误认的“石髓”本身？！
她与袁清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老丈，”袁清晏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令爱所言那种墨绿色花朵的藤蔓，老丈可否详细描述一下其形态、气味，以及……采摘回来后，是如何处理的？”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但那股属于锦衣卫镇抚使的威压，却让老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但在袁清晏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大……大人……”老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那并非什么藤蔓，而是……一种生长在老君崖背阴石壁上的……墨绿色的地衣。老朽……老朽也是听一位早年相识的游方郎中说过，此物名为‘石龙衣’，配合特定之法，能……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老朽……老朽一时糊涂，便采了些回来，想要……想要尝试着加入蜂酿之中，看是否能……能提升些效用……”
石龙衣！虽然名字不同，但这描述，与“石髓”几乎一般无二！
“那‘特定之法’，是何方法？那游方郎中又是何人？”袁清晏紧追不放。
老丈的脸色越发难看，汗如雨下：“那……那郎中早己不知去向……至于那方法……他只是含糊提及，需配合一些……一些性味猛烈的辅药，一同研磨成粉，方可使用。老朽……老朽并未真的尝试，只是……只是将那‘石龙衣’采回来后，晒干了，藏在……藏在后院的药材库里，还未曾动过……”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瞥着小荷，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悔恨。
小荷早己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她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百草蜂酿”，会引来这位看起来就非同一般的“官爷”如此严厉的盘问。她求助似的看向赵飞，眼中噙满了泪水。
赵飞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他有心想为小荷父女说几句话，但在袁清晏面前，他又不敢有丝毫逾越。他只能紧握着拳头，将那份担忧与焦急强压下去。
“带我们去看看你的药材库。”袁清晏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老丈不敢违抗，只能颤巍巍地领着三人，穿过茶馆后堂，来到一个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干制花草和药材的小小库房。
库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复杂气味。梦琦的鼻子微微翕动，仔细地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种气息。
老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搬开几个装满干菊花的竹筐，露出了底下藏着的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了木箱。
箱内，赫然放着一堆己经晒干的、呈现出墨绿色的、如同皮革般质地的地衣！旁边，还散落着一些颜色暗沉、奇形怪状的根茎和果实！
梦琦一眼便认出，那些地衣，正是她在闻香楼汤底沉淀物和银勺上闻到的、那股独特奇异香气的来源！虽然经过干燥，气味己经有所收敛，但那种混合了矿物、泥土和特殊草木的幽香，依旧清晰可辨！
而旁边那些散落的根茎和果实，其中有几种，她竟然在《齐鲁食珍录》的“毒草篇”中见过类似的图谱！虽然炮制方法和具体用途她并不完全清楚，但可以肯定，那些绝非寻常的“养生”之物！
“这些……就是你说的‘石龙衣’和那些‘辅药’？”袁清晏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箱内的物品。
“是……是……”老丈早己吓得魂不附体。
袁清晏没有再多问，只是对赵飞使了个眼色。赵飞立刻上前，将木箱内的所有东西仔细收拢，用油纸包好。
“老丈，”袁清晏看着面如死灰的老者，声音冰冷，“这些东西，我们要带回去查验。在此期间，你不得离开京城，随时等候传唤。若有隐瞒或不实之处，后果自负。”
“是……小人……遵命……”老丈在地，面如死灰。
小荷早己哭成了泪人，她扑到父亲身边，哽咽道：“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些……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老丈抱着女儿，老泪纵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梦琦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她没想到，自己当初为了寻找落脚之处而偶然踏入的这家温馨小茶馆，竟然也隐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小荷父女，究竟是无辜被卷入，还是……另有隐情？
离开“半日闲”茶馆时，夜色己深。寒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
马车内，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
“大人，”赵飞捧着那个装满了可疑药材的油纸包，声音沉重，“看来，这‘石龙衣’，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石髓’了。只是……孙鹤年服用的‘秘制香料粉’，究竟是这老丈提供的，还是……另有其人？”
袁清晏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莫测的光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老丈……未必是主谋。他更像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真正可怕的，是那个能将‘石髓’与那些毒性辅药巧妙配伍，制成所谓‘秘制香料粉’的人，以及……那个能让孙鹤年这等老江湖都深信不疑，甘愿以身试药的……幕后推手。”
这个推手，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案件的迷雾，似乎在逐渐散去，却又仿佛……陷入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