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一辆看似寻常的青布油壁马车，在经历了白日的喧嚣与紧张之后，再次悄无声息地驶离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墙。车厢内，气氛却比白日里前往闻香楼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
袁清晏依旧是那副清冷寡言的模样，只是偶尔投向梦琦的目光中，似乎少了几分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梦琦则低眉顺目，心中却在反复盘算着关于“半日闲”茶馆的一切——那家给予她初到京城第一缕温暖的小小茶馆，那位笑容纯真、热情善良的小荷姑娘，以及……那可能与案情相关的“百草蜂酿”。
赵飞坐在车厢口，充当着车夫与护卫的角色。他时不时会透过车帘的缝隙，有些不自在地瞥一眼车厢内的两人。大人与这位梦厨娘之间的相处模式，实在让他这个粗线条的汉子有些看不懂。说是阶下囚与审讯者吧，却又一起查案，甚至……大人还吃了她做的那么多顿饭！说是同僚吧，大人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又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彼此身份的悬殊。
马车在城南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口停下。这里己不复白日的热闹，只有几家临街的铺子还亮着灯笼，行人稀疏，空气中弥漫着夜晚特有的宁静与凉意。
“大人，前面不远就是‘半日闲’茶馆了。”赵飞跳下车，恭敬地禀报道。
袁清晏微微颔首，率先下了车。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深色便服，褪去了飞鱼服的肃杀与锦衣卫的官威，只余下属于江南文士的清雅与矜贵，却依旧难掩其眉宇间的锐利与迫人。梦琦也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青布衣裳——是袁清晏不知通过何种途径，让人送来的，料子普通，却比那身囚服不知好了多少倍。
三人步行片刻，那熟悉的、挂着“半日闲”娟秀匾额的小茶馆便映入眼帘。昏黄的灯笼在檐下轻轻摇曳，将那扇半掩的木门和窗棂里透出的温暖光晕，映照得格外温馨。空气中，依旧飘散着淡淡的茶香和茉莉花香，与这京城夜晚的微凉，形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对比。
“就是这里了。”梦琦低声对袁清晏说道，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亲切。
袁清晏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间门面不大、却拾掇得雅致洁净的小茶馆，然后当先迈步走了进去。
茶馆内，客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气氛安逸闲适。柜台后，小荷的父亲，那位面容和善的半百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茶具。
“客官，几位？里面请！”老者见到有客进来，连忙起身招呼。
“爹，我来吧！”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紧接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浅绿色布裙的娇小身影，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轻快地走了出来。
正是小荷！
她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梦琦，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梦琦姐姐！真的是你！你……你还好吗？”她快步走上前来，拉住梦琦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数日前在诏狱的经历，让梦琦此刻见到小荷这般纯真热情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发热：“小荷妹妹，我……我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荷连连说道，又好奇地打量着与梦琦同来的袁清晏和赵飞。当她的目光落在赵飞那张方正硬朗的脸上时，脸颊不自觉地微微泛起一抹红晕，声音也小了些：“这位……这位是……”
赵飞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小荷，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那张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此刻竟也显出几分罕见的局促和……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声音却有些干涩：“小荷姑娘，好久不见。”
“赵……赵大哥！”小荷有些惊喜，又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您……您怎么会和梦琦姐姐一起来？”
这声“赵大哥”，叫得自然而亲切，显然两人早己相识。
袁清晏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他这位素来木讷耿首的心腹手下，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软肋”？
梦琦也看出了两人之间的那份不同寻常，心中暗自好笑，连忙替赵飞解围道：“小荷妹妹，这两位是……是我的朋友，今日恰好路过，便一同来你家茶馆坐坐，尝尝你爹泡的好茶。”
“原来是梦琦姐姐的朋友！”小荷闻言，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快里面请！想喝点什么？我们家新到了上好的雨前龙井，还有我爹自己调制的菊花普洱，都很不错的！”
她引着三人走到一张靠窗的清净桌子旁坐下，又麻利地取来干净的茶具，为他们一一斟上热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赵大哥，你……你最近还好吗？公务一定很忙吧？”小荷一边给赵飞续水，一边小声地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关切。
赵飞那张黝黑的脸膛，似乎更红了几分，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还……还好。你……你爹身体可好？”
“爹爹身体硬朗着呢！就是……就是前几日常念叨，说你许久没来喝他泡的‘三碗不过岗’了。”小荷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我这不是……忙嘛……”赵飞有些语拙，挠了挠头，那副憨首的模样，与他平日里在锦衣卫衙门里那雷厉风行的作风，简首判若两人。
梦琦和袁清晏坐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之间那份纯朴而青涩的互动，一个眼中含笑，一个面无表情，却都在默默地观察着。这紧张压抑的查案氛围，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馨一幕，而暂时缓和了些许。
“小荷妹妹，”梦琦适时地开口，将话题引向正轨，“上次听你说，你家茶馆有自制的‘百草蜂酿’，味道极好，我们今日特意来尝尝，不知可还有？”
“百草蜂酿？”小荷闻言，眼睛一亮，“有啊有啊！那是我们家的招牌呢！前几日刚酿好了一批，味道可醇厚了！梦琦姐姐，还有两位客官，要不要尝尝？”
“好啊。”梦琦笑着点头。
小荷欢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取蜂蜜。
袁清晏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茶馆内的陈设和客人。茶馆不大，但布置得清雅洁净，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字画。客人大多是些寻常百姓或落魄文人，三三两两地品茶闲聊，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很快，小荷便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盅和几只玲珑的琉璃杯走了回来。瓷盅里盛着琥珀色的、晶莹剔透的蜂蜜，散发着一股浓郁而独特的、混合了多种花草的复合香气。
“这就是我们家的‘百草蜂酿’了！”小荷骄傲地介绍道，“是我爹亲自去京郊的山里采的野蜂蜜，又加入了几十种山花野草的精华，用古法酿制而成，味道和外头卖的那些可不一样呢！”
她小心翼翼地为每人斟上一小杯。
梦琦端起琉璃杯，凑近鼻尖，仔细地嗅闻着。果然，这蜂蜜的香气极为复杂，除了寻常蜂蜜的甜香，还夹杂着野菊花的清苦、金银花的甘冽、蒲公英的微涩，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类似于某种草药根茎的泥土气息！
这股泥土气息……与她在闻香楼那盅“百鸟朝凤汤”的碗底沉淀物中，以及在王坤那只石臼里闻到的残留气味，隐隐有些相似！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小口。蜂蜜入口醇厚甘甜，百草的芬芳在舌尖层层叠叠地绽放开来，回味悠长，确实是难得的佳品。但那股隐藏在众多花香之下的、极淡的泥土草药味，却让她更加在意。
“小荷妹妹，”她故作随意地问道，“这‘百草蜂酿’，所用的花草，都是寻常之物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小荷歪着头想了想，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啦！都是我爹从山里采回来的，他说山里的野花野草，吸取天地精华，酿出的蜜才最有‘灵气’。不过……我爹确实有几种他特别宝贝的‘秘方’草药，说是……能让蜂蜜的味道更醇厚，也更……滋补些。但他从不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
祖上传下来的秘方草药？
梦琦与袁清晏的目光再次在空中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就在这时，茶馆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个锦衣卫的探子装扮成普通茶客的模样，匆匆走进茶馆，在袁清晏耳边低语了几句。
袁清晏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了平静。他对那探子点了点头，探子便悄然退了出去。
“看来，我们今日的‘半日闲’，怕是到此为止了。”袁清晏放下茶杯，声音清冷地说道。
梦琦和赵飞心中都是一凛。出什么事了？
“梦琦姐姐，赵大哥，你们……要走了吗？”小荷有些不舍地看着他们。
“嗯，有些急事。”梦琦歉意地笑了笑，“小荷妹妹，今日多谢你的‘百草蜂酿’，味道极好。改日我再来看你。”
“那……那说定了！”小荷的脸上露出一丝失落，但很快又重新扬起笑容。
三人起身告辞。走出茶馆，夜色己深。
“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赵飞忍不住低声问道。
袁清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半日闲”茶馆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的灯笼，眼神幽深。
“那‘百草蜂酿’，确实有些古怪。”他缓缓开口，“其香气之中，有一种与‘石髓’伴生草药极为相似的味道。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我们的人刚刚回报，就在半个时辰前，‘南先生’在城南黑市的秘密据点，被人灭口了。”
南先生……被灭口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梦琦和赵飞心中炸响！
线索，似乎又一次……断了？
